一年前我还是个有人羡慕的“老太太”,我不老60多岁,但是由于常年和老伴儿在地里劳作,风吹日晒,因此皮肤黝黑而粗糙。说我七八十岁也有人信,连我自己都信。
我一儿两女,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扬眉吐气”。都说最重男轻女的偏偏是女人,我不想反驳,因为于我自己就是这样。我不想为自己辩驳。因为我经历的是那些不懂的人永远不懂的伤痛。
大女儿出生时婆婆撇了一眼就走了。二女儿出生时,婆婆干脆站在门外骂大街。我那个年代还不怎么时兴离婚。大女儿出生时,我老公面如土色,去地里干了一天活。二女儿出生时,我老公喝了一宿的酒。回家后摔盆砸碗,哪儿哪儿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我娘家妈伺候了我两个女儿的满月,做孩子的衣服、褥子、小被子…我婆婆围着满村子打麻将。我妈跟我说,等过几年再生个吧,肯定是个儿子。
我儿子出生时,我确实扬眉吐气了。你们可以骂我思想觉悟低,但是那真真的让我感受到了自从结婚以来最好过的时光。我老公给我煮了一盆鸡蛋,唯恐我奶水不足。我婆婆烧香拜佛,念她祖上有德。我说想吃猪蹄,我婆婆破天荒地掏出她用手扒包住的钱,到村口老张家买了一对酱猪蹄。
全家对儿子百般疼爱,我更不在话下。并且两个女儿也在全家人潜移默化,甚至是明目张胆地“教唆”下,格外让着儿子。
这种环境下成长出来的幺儿多半是个骄横的纨绔子弟,虽然我们家整体条件不怎么样。我绝没有希望他长成那样的意思。只是愤愤不满他偏偏长成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在他找对象、娶媳妇这件事上,我们全家可谓倾其所有。不求他找个貌美如花的大家闺秀,但也起码希望他找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女人。
他第一个对象还没结婚,便花费了6万。如果我们有的是钱,这些便不算什么,可我跟老伴儿也是土地里刨食儿的主。日子过得紧的时候恨不得吃土。
毕竟和人家姑娘谈了一年,就算做青春损失费,这6万花便花了。令人气恼的是我儿子,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偏偏要挑那么高的消费。每次来磨我们老两口,我们总不忍心让孩子找不到媳妇儿打光棍儿。一次次也便纵容了他。
好不容易找了个女孩儿玉莲结婚了,虽然比儿子大五岁,但拗不过儿子愿意,我们也欣然接受。很多老邻旧居过来旁敲侧击跟我说,玉莲三十出头了,还能是个老姑娘?我直打马虎眼,就算不是也认了。我也知道现在社会跟我那时候不一样了。只要他们踏实过日子就行了。
玉莲三年为我家生了俩乖孙,你说我能不高兴嘛。家里是不富裕,不是也没二个人嘛,俩女儿都嫁出去了,过得也行,我和老伴儿挣的、攒的还不得都是留给儿子、玉莲和我那俩乖孙。
与其平时抠抠索索等快死了再把那点钱“上交”,还不如平日里对媳妇和孙子大方点。在这一点上,我比村里李寡妇和胖三婶子她们几个老铁公鸡看得清些。
闺女、女婿过节送来的东西先挑好的给媳妇送过去,儿子、孙子也跟着沾光,我明白。
媳妇玉莲刚嫁过来时不待见我跟老头子,我们就在自己老屋里。生了孙子以后,往她那跑得勤了,每次都带着些吃喝,有时帮她打扫打扫,干些粗活。我和老头子把重心放在孙子身上,对她的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左耳听右耳冒。儿子也不是啥能人,没个本事,咱尽量不给他们制造矛盾。就算是个能说话的,咱也不是那事多的主儿。
玉莲爱往县城跑,喜欢年轻人的物件,愿意逛个商场。常有人过来和我说玉莲不正常,我不能多想。我俩孙子了,天天忙着照看,接送上学,吃喝拉撒,打扫庭除,哪有心想那么多。再说,好日子想太多就没啦。
装糊涂,终究失败了。
我大孙9岁,二孙7岁,那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到我老屋门口,下来俩年轻大汉就往屋里冲进来。此时,儿媳玉莲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老太太,你放明白点,看看我,看看我的脸,你明白了嘛。八九年了,差不多了,快把我俩儿还给我吧!”一个大汉说着就要来拽我俩乖孙。
我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哭天抢地,话也说不利索了。我老伴儿抄起院子里的铁锨要和他们对抗,另一个大汉只一把就把铁锨握住,一推,我老伴儿跌坐在台阶上,半天动弹不得。男人的自尊让他把泪憋在眼眶里打转转。
俩孩子哇哇大哭。邻居们闻声而来,七嘴八舌,有说报警的。那俩大汉才开车离开。我和老伴儿抱着俩孙子哇哇大哭,也不顾脸面了。那时邻居们爱咋想都无所谓了。
折腾了俩月,玉莲和我儿子离婚了。
我不相信俩孙子不是我儿子的,亲戚们提议做亲子鉴定,我不懂这些该怎么做,我侄子大勇操办的这一切。我那窝囊儿子跑了一个多星期没着家。
结果出来后,我们全家傻眼了。我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愿望了,我去厢房找老伴儿除草的农药。被我找到了,那一刻又有些迟疑,不行,还不是时候。
我在集市上买了两身新衣服,给俩孩子穿上。我怕他们随时被接走。我仔细端详他们的脸庞,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们都说不像我儿子,我看不出来。我天天看着他俩呀,多么熟悉的脸,怎么会很我儿子不像。多希望一切都是梦。
可那一天终究到来了。我抱着俩孩子哭,孩子也哭,他们听到了许多他们似懂非懂的话。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他们知道自己要走了,要离开爷爷奶奶和爸爸,离开这个家了。
玉莲来接的孩子,我两个女儿要去打她,被两个女婿拦住了。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嚎出几个字:你为嘛要这样!
她一句话也没说,拽着俩孩子就走。俩孩子哭着喊:奶奶!我哭着喊孩子们的乳名。他们的黑车在一片哭喊声中扬长而去。
我声音发不出来时,听到有人喊:你们这帮窝囊废,就让他们这样走了?
我不知是说我们一家,还是说那群扬言帮我们出气,给“那帮人”点颜色看看的围观群众。
那个下午,我颤颤巍巍挨到厢房,拧开布满灰尘的农药瓶。说实话,我喝了一口就后悔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厢房的农具推倒,家里人闻声而来,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我在医院里明白了一件事:好死不如赖活着。
或许因为农药时间太久,或者我老伴儿贪便宜买到了假的,或许因为我喝的太少,总之我没死成。
我才发现我老伴儿突然比我还要老了,孙子被接走时憋住的眼泪,在我醒了之后全都涌现出来。一辈子没说过“软话”的他跟我说:你死了我也别活了。
我又想活着了,我把重心放在了我和老伴儿今后的生活上。我不想回老屋了,记忆太多,太痛苦。一辈子安土重迁,不愿意挪地方的老伴儿,把老屋卖了,钱不多。
一辈子没出过省,去哪呢?亲戚给找了个工作——看大门,在开发区。一个机械配件加工厂,需要一个看门抬杆的人,要岁数大的,因为给的钱不多,年轻人不认头。我也跟着去了,我自愿到食堂给帮忙做饭,给多少钱都行。老板见了我们老俩,当场同意了。
我现在只盼着老板的工厂一直生意兴隆,我和老伴儿都有点事儿干。出去旅游,享受生活?我和老伴儿达不到那个程度,我俩出去大字不识,车都不会坐。
家里那几亩地也给俩女儿和儿子分了,不偏不向,都一样分的。分给大女儿的地被修路的占了一部分,得了五万多补偿。大女儿给我送来两万。
我儿子过来诉苦,我于心不忍差点给他钱,我老伴儿斥责他:你直接把我跟你娘吃了吧。
没过多久,我俩孙子突然出现在我和老伴儿的门房门口。我知道玉莲可能听说占地赔钱的事了。我心乱了,这是我养的俩孩子呀!我就要去拿钱,我老伴儿嗷的一声:你还活不活了!
我…我还活不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
本文改编自真实故事,由第一人称记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