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窗外, 稀疏的细雪散落在节后的大地上,带来的却是温暖,偶有降落到玻璃上的,便融化成离人的眼泪,为远行客寄托苦痛。
李旧叶把常年外出携带的大背包放到行李架上,又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提包放到那个背包的旁边,抱起孩子,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这次他要打工的地方离家很远,三千公里之外,途经多次中转,火车、轮船、大客车轮换着坐个遍。与每次不同的是妻子及四岁的孩子也要一同前往。
常言说:父母在,不远行,他本不想离家。但下岗后,他在附近找点块钱干干,结果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吃不饱,根本顾及不了母亲的生活。他深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像样的物质基础根本谈不上孝顺老人。
他身子随车厢一悚,火车起动。这样的风里雨里的打工生涯,他都习以为常了,如果这回打鱼稳定的话,他要刹下心多干几年,或者就此安家。
车窗外雪山、冰河、村镇像做梦一样一幕幕翻篇。每次离家,他都对着窗外依依不舍,直到望断家乡的山影,望着那缕炊烟像云朵一样消散。这回告别大山,要到大海上闯荡一番。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原计划和朋友一起去,但现在要单打独斗,一切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变数。
春节前,与老友的邻居王五相识。王五这几年一直在文登打工,出海打鱼,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今年回家过年,围来一群人听他讲海上生活,讲海洋鱼产。王五讲得口中冒沫还无止无休,海上充满魅力的日子在王五字字玑珠的表述下,诱惑无限。听的人完全入了迷,沉浸在大海的富饶和神秘当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过完年,和你一起去打鱼行不行?有没有渔船招人?”
“行啊!招人的渔船很多,一到春天开海,大部分渔船都招人!人缺得很,那时候,来自各地到渔船做伙计的人很多,河南、河北、安徽、东北的都有,但是招人是招人,一般人都会晕船干不了,所以有很多人无功而返。”
“我没事,不晕车,估计也不晕船,我去!”
“我也不晕车,我也去!”
“晕车和晕船两码事。不晕车也未必不晕船!”
一来二去,想和王五去打鱼的人就有十之八九,李旧叶也在其中。王五满口应承。
晚间,李旧叶回家,兴致不减,踌躇满志的告诉妻子,自己要到海上闯荡挣钱,打鱼船上工资特别高,钱特别好赚。
妻子一愣,说:“文登啊!文登就是我的老家呀,现在我还有一个大姑在那里,不知道能联系上不能,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在那里,也不知道都干什么工作!”
“还能联系上他们吗?”
“很难!我只能回家问问爸爸”妻说。
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过于笃定,现实中一定有不期而遇的好事等着他,李旧叶就是如此。
这天,夫妻带着孩子回娘家,刚进门,岳父就满面笑容迎了出来,好像天上掉下来了金元宝。
“闺女,你大姑那边来信了,今年过年还给我们寄来一大包海产品,他们的电话号码也寄来了,一会你到电话亭给他们回个电话!多少年没联系了,还记得我们的地址!”
“怎么不记得!那些年您总给他们寄钱,您忘了吗?那些年他们农村很穷!一会我带您打电话去,到时候可别哭就行!”
“不哭!高兴事哭什么?”
“您一高兴还有准啊!我看,过完年咱们家也装一个电话吧,您想我大姑也打个电话。”
“那当然好了!你给我出电话费就装。反正我也用不了几次,都是你们用!”
“你不是有退休金嘛,我们可是下岗人员,饭都吃不上了,还算计我们!”
“好好!装一个,现在镇上好多人家都有电话了,咱们也装,现在装还免费送电话。行!你去办吧!”
妻子和岳父出去打电话,李旧叶忐忑不安,毕竟自己想去的地方来了消息,如果能联系上就不用麻烦王五了,王五虽然答应的痛快,但言辞闪烁中还是觉得有些为难的意思。
妻子笑吟吟回来了,走过来就给了他一拳。
“哥们!你猜我联系到谁了?我表哥大龙,他和表弟二龙都在海上出海,连表姐夫也在海上出海。表哥现在是渔船上的轮机长。”
“那好啊!你怎么说的?”
“我问他打鱼船招人吗,他说招人,你要去的话,他帮忙联系。但是我得跟着,他说那边鸡多,人容易学坏!”
“我又不偷鸡,有什么关系?”李旧叶不解。
“不是鸡是妓,理发店里的那种失足女。”妻子大声告白。
李旧叶头上出了一丝汗渍,局促到:“我又不是那种人,学什么坏!你还不了解我吗?”
“人都是会变的,我和你一起去,反正孩子还小,不用上学。”
列车停车一顿,到了一个车站,李旧叶身子随着一晃,睁开眼睛,停止了回想。这些年打工,接触的都是和树木有关的劳动,从来没有接触过船只、海洋,无疑打鱼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职业,他将面对一个新的挑战。
拖家带口迈出这一步,着实不易,但是他懂得留恋城市的人不知大山的广褒,久居深山的人不知草原的辽阔,驻足草原的人永远不懂大海的无垠。从大山里走出来,走出靠山吃山的老路,也是林区人的必经之路。
他不由一笑,嗮到:“这真是乾坤反转,风水轮流转啊!”
“你笑什么?”妻子被他莫名其妙的笑搞懵了。
“我笑的是咱父辈们为了生活不远万里到林区跑盲流,我们这辈人又为了生活离开大山回去打工!”
两口子对望着干笑起来,孩子看了妈妈一会又望了一眼爸爸,表示没明白其中机秘。
列车有节律哐当了一天,23个小时后到了省会沈阳,他们在人流如注的客流中换乘,坐上了至大连的火车。火车喇叭里顿时换了风格,那些内蒙大草原奔放的歌曲替换成温情脉脉的流行歌曲。一首《旅途》正取悦般钻进乘客的耳朵里。“列车就要开动,我将与你一路同行,在这温暖的车厢里……”
这一路上,窗外的景色由冬雪皑皑到坦露地面,再到麦苗青青,土地也由黑色转变为黄色。这样的地理变化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兴奋异常。
“大连火车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列车员优美的声音宣告他们到站了。
火车站离码头并不远,他们一路走着一路赞叹城市的艳丽,不觉到了码头。
在踏上购票厅台阶那一刻,他们险些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倒,孩子一头扑进李旧叶怀里。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今天的风不小。踏进购票厅,玻璃窗外的海面和客轮都收进了眼中,那一泓起伏的水域之大是他第平生仅见,那楼阁般的客轮也最大程度冲击了他的视野。
“今天的浪太大,我们俩别走了,等风停了再走!”
“不走了,这样的天气太危险!我们犯不着冒这个险,先找个旅店住下。”
李旧叶旁边一对六旬夫妇也对着窗户,望着海面。浮动的大浪使海面飘渺不清。两个人在商量这种情况该不该坐船。听他们说话便知道他们是经常乘坐客轮,对海上航行颇为了解的。这也说明此次航行危险系数极大。
李旧叶不免也陷入犹豫之中。自己的生死他很少去考量,但妻子和孩子不应该有丝毫差错,他在大厅内不安的徘徊,开船的时间也在缩短。
他望向购票窗口,那里的人依旧很多,几乎没有人像那两位老人一样惧怕海浪,一个跟着一个坚决又果断。他也下决心似的脱口而出:“走”。
登船的队伍很长,冽冽海风抽打着海面,也抽打着每张或冰冷或含情的脸上,人们依次进入船舱,按事务员要求站好,再坐下来。轮船票的等级很多,令人不可思议,有一、二、三、四、五等,一等舱是豪华无比,设施齐全的二人房间,二等、三等就是普通多人房间,四等是没有房间但有床铺的高低床,五等什么都没有,名符其实的散席,那个“席”字绝对是席地而坐的席。李旧叶没有做过客轮,不懂,只根据自己的资金状况选择了五等散席。没想到买散席的人太多了,即便是席地而坐也只有两个人屁股下那么大的地方,转个身、伸个腿的位置都没有,这样坐7、8个小时怎么能受得了,不由脑袋嗡的一下。这时又根本找不到一个事务员求助。
空间里温度很高,汗水直流,两个人被挤得头昏脑涨,孩子也熬得恹恹欲睡。这时客轮气笛长鸣,离开了港口。
李旧叶现在彻底知道了,为什么人们常用沙丁鱼罐头来形容人多。但是这样可不行,必须得找一个能让孩子睡觉的地方,他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位事务员。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眼睛终于搜索到一位拎着水壶的事务员,挤了过去,并把自己的难处说给了他,事务员通情达理的说:“交十元钱,给你们补一张床位,你跟我来吧”。
李旧叶跟了过去,来到一个旁门边。事务员示意他在这里等着。旁门有两米多宽三米多长的过道,特别安静,过道也擦的很干净。
一会事务员空手而归,歉意地说:“床已经全部占用了,我看你们就到这里来吧,别在那里挤了,这个小门偶尔会有公务人员通过,别堵死就行!”
说完就急匆匆走了。李旧叶刚才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这一结果正和他的心意,他甚是高兴,赶紧把妻子、孩子接了过来。
来的时候他们穿的很厚,便把外面的棉服脱下来铺在地上,孩子很快舒舒服服睡着了。这里虽然没有里面暖和,对于他们却合适得很,想坐想躺任由其心,门缝偶有冷风吹进来,根本造不成伤害。
“我怎么觉得恶心、头痛!”
“是吗?不是折腾感冒了吧,要不就是晕船了,我给你拿晕船药。”李旧叶刚一站起来,也觉得身子一晃,头有点晕。这才发现一直觉得非常平稳的客轮是有些轻微晃动的。
妻子吃了药好多了,李旧叶坐在门口沉思,客轮晃动越来越明显,他头的痛感一阵紧似一阵。一股冷风涌了进来,旁门被打开,六七名穿着海员制服的人行色匆匆走了过去,李旧叶只听到一位领导似的人对其他人说:大家多注意点,今晚九级风,阵风十级,我看现在外面有十一级了,如果早知道有十一级就停航了。
李旧叶见他们走过,悄悄打开旁门出去,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外面一个短廊对着一个角门,短廊中能听到外面风哨声,他小心打开角门,一股风浪灌了进来。
他看到了若隐若现的星空,还有星空下白浪翻滚的海面,客轮在白浪中起伏不定,后面拖出一串白色浪花顷刻间被涌过来的大浪冲淡,偌大一艘客轮在茫茫海域也似一片树叶。
他吓了一跳,这时一些水滴浇到脸上,是海浪被风吹过来的。他赶紧关上角门,返回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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