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放学回家路上,自行车车胎瘪了,一路推着走的我,提前下了柏油马路。
在我们连队居住区最北面,还零散分布着几栋土房子,听爸爸说过,这里住着的,是一批来自上海的迁居民,也是连队最早的住户,这里有个叶叔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客客气气,写了一手好字,连队办公室的板报、宣传栏都是他写的。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观察着上海人家的院子,我心里感慨着,确实比多数人家院子收拾的干净整洁。正准备右转向南直行回家,忽然发现,左手边大概距离50米的位置有家院子,这家有个木质的大门,大门两侧篱笆墙上开满了紫色的喇叭花,墙上还爬了些葫芦藤,挂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毛茸茸的小葫芦,看起来可爱极了。我只见过粉红色的喇叭花,而这里的紫色喇叭花就像紫色金丝绒布一样紫,而且比我见过地所有喇叭花都要大。
我踩下自行车脚撑子,走近看了看,有些喇叭花已经在包籽了,于是我慢慢仔细寻找,想找些完全成熟的种子。
正在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哎呀,这是谁家丫头呀,好好的花可摘不得呀!诶呀,你是南边老陈家的丫头吧?”一个中年妇女上下打量着我问。
“是的,阿姨,你家紫色喇叭花好看,我只是想找些种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
“那估计你是找不着了,我才摘了些”——我寻声轻轻抬头一看,一双修长的大腿,映入眼帘,她穿着一双回力白球鞋,一条墨绿色过膝短裤,上面搭配的是一件雪白衬衣,齐肩的头发,乌黑发亮,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我竟看入了神,这个姐姐好美呀!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些!”姐姐说着转身进了院子。阿姨拉我进去等,看着我满头大汗,手上也脏兮兮的,就拿起浇菜地的水管子,让我洗了把脸和手,阿姨起身端起水管旁边满满一篮子菜,顺手给了我一根黄瓜,就进屋做饭去了!
门厅前葡萄架子下面,摆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头小桌子,桌子上摞着厚厚一堆书和本子,扣在桌子上的一本书,发黄的封面上赫然写着《红楼梦》三个大字,桌子旁边歪歪斜斜有三个小凳子,我把它们摆正,小心翼翼地坐下,哗啦一声姐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在我的旁边坐下,她撕了一张草稿纸,边包花籽边说,这个紫色喇叭花是她的班主任从石河子带回来的,她今年也是第一次种,真心很好看,跟别的都不一样。
我拿着包好的喇叭花种子,指了指《红楼梦》,问好看吗?她问我上几年级了,我说六年级,下学期就升初一了,她笑了笑提高嗓门说:“那完全可以看得懂了呀!”我也笑了,她大大的眼睛盯着我问:“陈丫头,想看吗?”“想看!”我马上兴奋地回答。她说不行她还没有看完,说着又转身进屋拿了一本书出来,让我先看这本——《聊斋志异》,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本也特别好看,叮嘱我看完记得还给她!
临走时,她说:“陈丫头,我叫叶芳华,你以后喊我芳华姐!” 那是我们的初相识,从此以后,那个天天玩跳皮筋,爬沙枣树,打双扣的我,又多了一个新朋友,完全不一样的朋友,就如《聊斋志异》里面的故事,为我新打开了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从那以后,我一有空就往芳华姐家里跑,和她一起看书,和她一起摘菜,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成了她的小跟屁虫。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从那年连队三八妇女节文艺活动中注意到的我,我和几个女孩一起跳了一个舞蹈《摇太阳》,最后的下场动作,是几个女孩一人拿一个草帽,分两个方向边摇边跳直到退出舞台,我本该左转,结果一紧张右转了,跳了几下走了几步,我突然发现错了,又紧张地转身,加快摇摆速度追上了另一个方向的小舞伴儿,引得台下笑声一片,掌声格外热烈,而那次芳华姐就在台下坐着,熟识以后,她经常拿这件事情来逗我!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兵团农场子女学校,举办了以“庆祝香港回归祖国”为主题的征文大赛,那次比赛特别正式,因为有红头文件支持,记得那次周一升国旗仪式列队时间特别长,校长一字一句地宣读了团部文件,本次大赛设特等奖一名,奖励庆祝香港回归特别定制全铜火锅炉一个,加荣誉证书,一等奖两名……作为全班的写作小能手,我载着班主任的殷切期望,连夜饱含深情地就写好了一篇,事关重大,我逐字逐句地反复修改,班主任从周三问到了周五,我始终憋着说没写完。
周五放学回家,我吃了饭,背着书包就去了芳华姐家里,那时候兵团农场子女学校没有高中部,芳华姐在师部上高中,住读,一周回家一次。我到她家的时候,她也是刚刚到家,知道了我这个事情,草草扒拉了几口擀面皮就帮我看作文了!
她的房间很小,贴了些林志颖的海报,海报上写着粉红色的大字:十七岁的雨季,还有一行小字——《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另一边还贴着金城武,郭富城的海报,小小的书桌堆满了书,她坐在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把台灯调到最亮,旋开钢笔,轻轻地一行一行地,慢慢移动着,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坐在她的床头趴在书桌的另一边,屏住呼吸就那样安静得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她说:“1997年7月1日零时零分零秒,高悬在中国香港上空150多年的英国国旗徐徐降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冉冉升起。自此,中国正式恢复行使对香港的主权。你看这段,我知道你的‘徐徐降下’对应的是‘冉冉升起’,但是我建议把徐徐降下改成颓然降下,你前面也写了为了祖国统一,争取香港回归邓小平爷爷付出了多少心血,而英国是不愿意放手的,香港能顺利回归,这是一场胜仗…… ”
那次,我的作文顺利拿到了特等奖,站在五星红旗下,在全校师生面前朗诵获奖作文,这份荣耀成了我至今为止,人生的最高光时刻,那种荣誉感自豪感,无法言表。
拿到奖品和荣誉证书的那周五,放学后我早早在公交站台等着,芳华姐一下车,我就拉着她直接去我家。获奖的消息,我已经第一时间通过小卖部打电话告诉了她,并约好周五晚上到我家吃饭,妈妈用获奖发的那个火锅炉炖了排骨,烫了菜,荣誉证书放在桌子边边,传了一圈又一圈,妈妈叮嘱我,不能骄傲,比起芳华姐还差得远,还得跟着芳华姐好好学!
饭后我和芳华姐,在我的小房间聊天,她说有礼物送给我,说着拿出了一本《读者》,很厚,是一本合集,她说这是她攒钱在师部正大书店买的,最后一页还有正大书店的蓝色印戳,打开后首页有一行她亲笔写的赠言:陈丫头,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我在大学等你,在北京等你!加油!
我问她,芳华姐,为什么必须是考北京?她说北京是首都,要考就考那里,记住,一定要走出新西兰!对,走出新疆、西安和兰州!
芳华姐毫无意外的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成了我们连队的金凤凰,父母教育孩子们的口头禅就是,你看看人家芳华!
而我顺利进入了高中,芳华姐读过的高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而新鲜。高一的那年暑假,听说芳华姐回来了,我换了干净的裙子,一路小跑,芳华姐家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葡萄树下坐了好些个街坊邻居,都在开心地聊着些什么,芳华姐看我来了,马上站起来招呼我过去,这时我才发现,她身边坐着一个大哥哥,蓝色牛仔裤加白色T恤,在叔叔阿姨们粗糙的装扮对比下,他显得格外干净,像一束温暖的光,我慢慢走了过去,芳华姐说,陈丫头过来,叫哥,这是我男朋友!
连队的人,稍微熟悉些的都忍不住去芳华姐家串了门,叶叔叔和阿姨也像过节一样,买了些瓜子花生招呼大家。大家出来后无不啧啧称奇,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芳华姐说,大哥哥是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他们是通过一次联谊活动认识的。那时候的芳华姐,衣裙翩翩,满眼星河,与男朋友手牵着手在连队小路上散步的情景,是我记忆中爱情最初最美的模样,梦幻而又真实。
那些日子,妈妈反复对我说,好好读书,千万别扯早恋,你看看你芳华姐,考上好大学,自己优秀,才能找到这么优秀的男朋友,等明年芳华姐本科毕业,人家就结婚在北京定居,她男朋友不仅优秀,家里条件也好得很……
比起初中,高中的学校要大得多,学习任务也逐渐繁重起来,住读的我,高二起为了节约时间,由每周回家改成了每两周回家一次。有一天晚上,宿舍几个小姐妹正在天南地北地聊着,宿舍的座机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开场就说,明天周末你回来吧,我正准备说,我下周再回,妈妈紧接着说,你芳华姐回来了,情况不太好,宫外孕,娃娃没了,又大出血,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你回来看看她……
次日,周五的课都上得恍恍惚惚,我提前收拾好了东西,一下课就冲到客运站,往日五十多分钟的车程,带着随身听听几首歌的时间就到家了,今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长,一个人抱着书包,呆呆地看着荒凉的戈壁,数不清的沙粒在快速向后方移动,一阵酸涩,我咧开嘴深吸一口气,悄悄地擦起了大把大把的眼泪。
妈妈说,是叶叔叔和阿姨一起去北京,把芳华姐接回家的,连那个芳华的男朋友都没有见着,到医院只有男方家长在那里守着,说命保住了,留下一万块钱就走了……
我下了车,径直去了芳华姐家里,叶叔叔和阿姨看到我就开始哭了,说芳华姐自从见到他们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们担心出事,让我进去劝劝。我走进芳华姐的卧室,整个小屋的格局一点都没有变,墙上发黄的海报都还在,芳华姐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清瘦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我坐在床边,碰了碰她的手说,芳华姐,是我,陈丫头来了,来不及说第二句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站起来慌忙反复擦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我转过身来,芳华姐还是那样,没有表情,碰过的手依然那样摆着,我过去抓住她的手:芳华姐,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给我说的,做正确的事情,永远都不算迟!都过去了,咱让它翻篇,未来还有那么多时间,做啥都来得及,你还那么年轻,将来还会遇见更好的!说到这里,我紧张地看了看她的眼睛,毫无波澜……我不知道坐了多久,芳华姐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等她睡着了,我轻轻站起来,准备离开,也许是坐了太久,腿脚一阵发麻,我走了两步赶紧扶住了书桌,抬头正好与墙面上的林志颖四目相对,海报上粉红色大字写着:十七岁的雨季,还有一行小字——《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
整个周末,我几乎都是在芳华姐家度过的,街坊邻居,送来了牛奶鸡蛋,送过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抹抹眼泪就走了,一直到那周日下午我坐末班车回校,芳华姐也未曾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会给芳华姐家打电话,有一天阿姨给我说,说话了,下床吃饭了,我总算放了心。后面我每周回家,都要去陪着芳华姐,给她背书,给她读英语阅读理解,而她只是偶尔回应我一下,基本不会主动说话。
再后来有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芳华姐丢了,连队的好些人一起找,最后在西边大干渠水闸那里找着了,但是一路都在碎碎念说着什么,哎,你芳华姐是可惜了……
那个周末回家,我明显感到芳华姐变了,变得几乎不能交流了,总是一个人碎碎念地说着什么,偶尔还要拿根树枝抽打葡萄叶子,还一边说着打死你打死你……叔叔阿姨说,带她到医院看了,医生说是精神分裂,得一直吃药,我看着比去年老了一整圈的叔叔阿姨,鼻子直发酸,默默低头抹眼泪,叶叔叔说:丫头,你学业重,好好读书,以后别来了。我说没事儿,我有时间就来看芳华姐!
就这样,芳华姐疯了……妈妈说,彻底疯了的芳华姐,喜欢拿根木棍在连队溜达,边走边骂,连队的大人,都叮嘱孩子们离她远点,老人们都说,哎,咱们的芳华,可惜了……
步入高三,我回家的周期就更长了,有次回家的公交车停得特别急,门一打开,就有一个人冲了上来,我一看是芳华姐,她见到抱小孩的,就过去扯一下,问我的孩子呢?司机是团场的人,瞬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说你的孩子没在这班车上,我马上上去拉着她下车,好不容易下去后,她却死死抓住车门不放,她问司机,别的孩子都回来了,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司机不耐烦地要关门,我紧紧抱住她,把她的手掰开:芳华姐,走我送你回家。她猛地一甩,一下子把我撂倒在地,我的整个胳膊一阵生疼,芳华姐指着我大骂:你们的孩子都回来了,我的孩子凭啥不回来!臭婊子,你说,我的孩子呢?婊子,臭婊子,全都该死,她一边骂一边自行离开了。
我一个人慢慢起来,才发现右手整个小臂和手掌,皮都磨破了,鲜血淋漓,我捡起书包,含着眼泪回了家。妈妈一边给我找碘伏,一边叮嘱我,芳华姐现在不懂事,力气又大,在她发病的时候,你还是离她远点……我就在那里哭,哭了很久,一直到妈妈给我包扎好了纱布还在哭……
我读大学的那年,我们搬了家,虽然住进了新楼房新社区,农场的老院子始终都在,每年夏天都要去住一两个月。
最后一次见到芳华姐,是大一那年暑假,我买了一本最新的《读者》合集,买了些水果,去她家看她,她很高兴,通过住院治疗,坚持吃药,芳华姐情绪稳定了下来,只是变得有些幼稚,总是莫名地咧嘴大笑……记忆中干净整洁的叶家小院,稀稀拉拉地种了些小菜,曾经成片的紫色喇叭花也不见了踪迹……我的芳华姐也变了模样……
再后来,妈妈电话说,农场的住户越来越少,芳华姐一家就突然搬走了,也不知搬去了哪里。
又一年暑假,我专门回到农场,顺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南北小路,走着走着,才发现芳华姐家的院子已经变成了一大片玉米地,夏风阵阵,玉米叶沙沙作响,似乎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我矗立在那里,久久,久久不愿离去。
从此,这世间再无芳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