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言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天龙八部》之中,人人都纠结于这八苦之中,不得解脱。八苦中,生、老、病、死不受人的意志影响,五蕴炽盛是前七苦根源,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却是鲜活的苦的形式。归结起来,爱别离是求欢聚不得,怨憎会是求远离不得,这是一件事情的两面,所以,硬要把这三苦都归到求不得之中,也勉强可以说的过去吧。而《天龙八部》之中,这求不得之苦犹为明显,细数起来,大约人人之苦都与求不得苦有着联系。
木婉清是《天龙八部》中第一个求不得的痛苦之人。她不通人情世故,感情却单纯真挚,一旦确认爱上书生气的段誉,便死守这一份感情,坚定不移。我相信,如果阻挡她的是人或者其他事情,不管多艰难,她都要努力去去推开,偏偏阻挡她的,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身世。她得知,她爱上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种命运让人无可奈何,不管如何求都不能得的,只能饱受煎熬与痛苦。
段誉对于王语嫣,也是受尽了求不得苦。王语嫣心心念念只有一个表哥慕容复,真正的是“我的眼中只有你”,对段誉的一往情深,置若罔闻。段誉低三下四,苦苦追随,却不能得王语嫣一点点的关注,让他痛不欲生。这之中段誉固然是受尽了求不得之苦,而王语嫣最后被慕容复辜负,又岂不是求不得?虽然她心如死灰,决定接受了段誉,但从少年时代就积攒在心中的眷恋情丝,又岂能说断就断了?金庸自己都忍不住说,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此后年年岁岁之中,心中那份苦,怕是丝毫不会减少。
萧峰的求不得一部分可以算是爱别离,一部分算是怨憎会,他受制于身世命运的捉弄,帮主做不成了,正派的江湖人士做不成,甚至连普通人不屑一顾的汉人也做不成了,最后他万念俱灰,只想与阿朱在雁门关外牧马放养,偏偏阿朱又被自己打死了,塞上牛养空许……虽然最终不辛将萧峰锤炼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然而,他却一直是痛苦中,最后痛苦的死去。他所求的,是与心爱的人,过普通夫妇的生活,却也不得。
萧峰是求不得,阿朱岂非也是求不得?阿朱求塞上牛羊不得,阿紫不也求萧峰真情相待不得?而游坦之求阿紫一点真心也不得,马夫人挑起波澜只是因为求萧峰正眼一看不得,这一众的感情纠葛中,可有赢家?可有称心如意的?那怕只是片刻?再推广开来,天山童姥与李秋水求逍遥子的真情不得,而逍遥子却一生钟情于李秋水的小妹妹不得;刀白凤、木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康敏等都求段正淳的一心一意不得……《天龙八部》,真真正正是有情皆孽,爱别离,求不得。
遍观其他已经对儿女之情淡漠的江湖人物,也是饱受求不得之苦。鸠摩智一生钻研武学,费尽心机,最后却内功散尽,最后虽然成为有道高僧,终究在武功上是求不得了;丁春秋一心一意专心练功,却不得师傅的青睐与真传,只能走了旁门左道,虽然孜孜不倦继续求索,最后却受制于后生,威风扫地;慕容复与慕容博为了匡扶大燕,弃道义于不顾,弃感情于不顾,弃一生于不顾,“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最后也终究是境花水月、身败名裂;段延庆本来身份尊贵,却受尽磨难,为了重得皇位,非作歹,恶贯满盈,心中有善却不能为善……
众多武林顶级人物,都是求绝世武功不得,求尊贵地位不得,而无意中将这些全都囊括怀中的虚竹,他的求不得让人啼笑皆非,他诚心诚意只求当个好和尚,参禅悟道,却也不得。他原本对武功不甚上心,却无意中得到了三大顶级高手的内力,学习了最上乘的武功;他把守清规戒律,真心向佛,却被迫一个接一个的破戒,还成为众多人心向往的西夏国附马;他天性善良,言语木纳,却迫游走在武林纷争之中,还成为了江湖一大派的掌门人……所有这些让其他人梦寐以求的神奇际遇,他都毫不在意,甚至痛苦不堪,因为他心里只是想当和尚,最终却也被迫离开了可以好好当个和尚的少林寺。做个守戒律的好和尚,在别人看来简单之极的一件事,在他却是千辛万难,功亏一篑。
泰戈尔说,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或许可以做为众多人物命运的一个总结,他们轻易得到了别人苦苦追求的,但是自己追求的,却终生也得不到。有时候想想,如若慕容复不想复国,只愿意独步武林,和王语嫣在燕子坞白头偕老,鸠摩智只追求当个有道高僧不追求武林,丁春秋只是踏实实的在老师门下学艺等等,是否最终都会功成名就,便不这样的苦了?可惜他们都选择了与命运背道而驰的执著。
佛云: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执著是求,求不得是苦,执著是苦。若是没有执著,形如枯槁,无喜无悲,无怒无怨,固然无苦,怕也无乐了。细思起来,如若虚竹一味求武功,或者不求做个好和尚,是否还可以得到武功?是否还有这翻际遇?段誉若没有对“神仙姐姐”的执著,还是温润君子模样么?恐怕此段誉已非彼段誉,此虚竹已非彼虚竹了。执著固然是苦,却是生而为人不能逃离的苦。
当年佛陀苦心修行,不能证解人间苦难,最后发宏愿,在菩提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大彻大悟,从此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这般苦修,岂不也是一种执著?一念执著,成佛成魔,也是各人造化了。
文: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