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堪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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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词释义:堪舆即风水。堪,天道;舆,地道。通常,民间堪舆师兼行算命、看相、择日诸般数术。


昌浩59岁那年,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心被撕裂般的焦虑!

他身边不乏一些商界或官场的老同学,看看人家都准备着退休后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谁能想像得出他的郁闷和烦恼?“人比人,气煞人”,老话一点不差。最不可思议是几位熟识的小吏朋友,捧着金饭碗犹不知足,想在退休前额外捞一把,结果“因嫌银子少,致使枷锁杠”,把好端端的幸福晚年给断送了——这些人要是记得昌浩这位老同学,将心比心,当不致于做出如此愚蠢之举。

为了生计,昌浩这辈子从事过的职业,十个指头都掰不过来。作为老县城里的农民,早年是粮农、菜农,接着跑单帮,贩运蔬菜、海货,后来进入建筑业,泥工、瓦工、石工,“五匠”居其三,其间还给乡镇企业当过会计,零零总总,到头来竟一事无成,没有一项可以做到老的。连最低档的社保都是自己掏钱买的,只交了10年,想拿养老金遥遥无期。

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昌浩决计脱下这身“长面衫壳”,找老父亲学艺,继承家传堪舆之业,以为晚年“衣食父母”。

斜阳照在廊檐的木柱上,裂痕斑斑的木柱如同皱纹纵横的老人脸。老父亲正坐在小板凳上靠着柱子打盹。

这老屋在老父亲手里经过了三次翻建和整修,整体仍保持着百年前的框架,现已纳入县城拆迁规划,或将存世不久。廊檐对出去的道地口,是屋宇之间的菜园和隔离菜园的矮石墙。有一只麻雀正在卵石上跳跶,嘴里啣着蚯蚓,张着警惕的双眼左顾右盼,并不时朝这位打着瞌睡百毒不侵的老人投来无视的一瞥。这不是唯一与老人打过照面的麻雀,从前的都飞走了,消失了,老人却还健在,可见造物主赋予人类与禽鸟的生命周期相差之悬殊,似乎有失公平。当然,有一天人也终将归去,老父亲从来不会在意这些麻雀的存在和它们先后存续的时间。

老父时年九十三,鹤发童颜,一脸慈和。昌浩有时不免纳闷:按当下的养生学,老父生活习惯极度不好,平时食不厌精,却很少吃米麦、蔬菜,专挑肉、鱼、禽、蛋而大块朵颐,刚熬出的熟猪油加冰糖,都能喝上一白瓷碗!而且香烟老酒一样不少。

问他为啥不吃蔬菜和主食?他答:医生讲,这些食物有农药残留,不能吃。

大饥荒时树皮草根都吃不上,现在竟这样讲究!

此一时彼一时。人嘛,该吃苦时吃苦,当享福时享福。

老年人光吃荤腥也不好。

酒提神,肉开胃,吃酒、吃肉是我的口福,老天爷主定我吃。你不知道,我一生为他人相风水、择日子、打卦、算命,积了多少阴德!

堪舆这一行还能助人长寿?昌浩对此抱持怀疑,觉得老父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

走到老父身前,叫声“爸”,老父嗯了一声,继续闭着眼,头也没抬。

跟你商量个事。

哦。

日子过不下去了,想承接你这份手艺。如何?

接我的脚?

老父蓦地睁开眼,眼里含着混浊的血丝,直愣愣盯着他。

你这大年纪了,腿脚不便,走不出去了,无非坐等鸟来,即便把手艺传给我,也不会抢了你的饭碗。

你不是在写文章出书么?自古士农工商,士为百业之首,我们老许家还指望你这个读书人光宗耀祖呢。怎么想到接手我这种下三滥的职业?

昌浩听不出老爸是揶揄还是调侃,不觉满面通红。

说来惭愧,在小县城里,昌浩还是个知名文化人,省级县级报刊上常有他的文章,县志办、方志办聘他为特约编辑,宗族修谱由他担任总纂官,前前后后,也赚到过万把块稿费。可这能当生计么?能靠它养家活口么?如今那些专业作家,若是断了工资,想必也只能去喝西北风,何况他一个业余作者!

你别笑我。我肚里墨水比你多,真要上手,说不定比你有优势。

好啊,我就等你这句话。

老父居然露出一脸宽慰,转而替他缓颊:其实,我早有设想,你们四兄弟,各操各业,能传我衣缽的,只有你。莫道这行当低三下四,自古来堪舆自成一家,肚里没点文墨,这口饭碗是端不牢的。除非装神弄鬼欺骗乡下白目人!我知道你读了不少书,虽然眼前没赚到钞票,以后会派上用场的。

昌浩顿时对老父平添了几分佩服,同时也猜到了老父的心思,其实比他还急!一件事做了一辈子,有感情了,后继无人,到头来空空如也,能不为之忧虑?老父正苦于无人接班呢!便故意改口:不过,这门手艺,社会形象似乎不太好。

老父不置可否,站起身,慢慢移步室内房间,昌浩搀他在窗口桌前坐下。老父伸出手指点点那张油漆剥落的板桌,说:就在这里,三年前,我为那个煤老板算了一卦,赚了他三千块。

这事不说,昌浩倒是真的忘了。可当年这件事在小城里却成了扰动一时的新闻!

本县一位身价亿万的富豪衣锦还乡,在当地官员陪同下,找到老父,请他算命。

陪同的官员对老父说:老人家,今天给你介绍一位大老板,你用心算,算准了有赏。

“贵庚?”老父问了一句,便闭上眼,笑吟吟拨弄着桌上的几枚龟壳和铜钱,嘴唇噏噏嚅动,不再发声。

老板叫声“老师傅”,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老父看似闭目养神,掐着指头,拨来划去,如老和尚捻着佛珠。足足过了三支烟工夫,才缓缓道来:你小时候吃过苦,番薯芋头当主食。

老板说:这算什么啊,您老还不知道,我这年纪的人,都是一样过来的。

老父接着又来一句:恕我直言,你可能要吃几年牢饭。说话间,依旧闭着眼,脸上始终挂着笑。

那个小官毛吓得直跳:老官人,有你这样说话的,乌鸦嘴!

老板算是有修养,嘿嘿两声,侃侃而谈:我身家数亿,三代人吃不穷、花不尽!我专做公益,听从政府,犯法的事不碰。坐牢,怎么可能?

老父不作回应,脸上依然笑吟吟。

老板大方,随手丢下3000元,扬长而去。

说巧不巧,一年后便传来消息,那老板在内蒙的煤矿瓦斯爆炸,死了几十人,赔光了家底,判了五年刑。

当初陪同算命的官员成了事后诸葛亮,说老人家有法力,道行深,能洞晓世间的一切,他当时听了就脊背发凉,断定那老板早晚出事。

你说,政府的人都相信,社会形象好不好?

昌浩服了。却仍有疑问:你算命为何总是闭着眼?

亮眼相风水,瞎眼算命。你没听说,算命先生,不瞎不准么?这也是我数十年修炼出的功夫,闭上眼,只消3秒钟就成了瞎子,好比和尚打坐入定,一切亮影、噪声都杜绝在外,脑子里就出现了天象五行的指引。

老父说着,闭上双眼,做一番演示。昌浩伸出五指在老父眼前左右晃了晃,不见动静。一只黄猫从桌脚托地跳上桌面,朝着昌浩“喵”一声,又转头朝老人看一眼,老人纹丝不动。“去”,昌浩挥挥手,驱走猫,确定老父变身瞎子无疑。第一次发现老父竟然有如此非凡的功底,一直来小看他了。

昌浩始终秉持一种成见:世上最聪明的人是瞎子,亮眼不如瞎子。而瞎子中最聪明的有两种,一种是“道情”先生,小时候常常看到有背着胡琴、竹筒的盲人走进村里,被村人叫住唱一曲“道情”,虽然唱的意思浅白,与古装戏的台词接近,但那高亢而苍凉的音调、那朦然无光却始终仰望天穹的双眼,显得莫测高深,分明不是跟人对话,而是在跟上天交流!可惜这个群体现在已经绝迹了。再就是算命的瞎子。算命先生有亮眼的也有瞎眼的,几乎可以断定,亮眼的通常是假先生,瞎子才是真先生。因为瞎子心里有一扇“通灵”的门,而这正是亮眼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凿开的“窍”。这也是他对老父时常表示不以为然的原因。不想老父早已打通光明与黑暗的关节,破解了一道亘古不易的难题。

我对自己加入这一行,还是有点心虚,不敢睁眼骗人。让人信,总得自己先信吧。

昌浩与老父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触摸,忽然觉得父子间无需端着、捏着,可以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

你何必愧疚。这跟佛门的“有求必应”没什么两样,都是交易。你看,那么多老板把白花花的银子捐给寺院,没人强制他啊。同样,堪舆、算命,是人家有求于我,是我给他面子,这钱不赚白不赚。

如此说来,你也只是游戏人生,并非出自真诚。

说到底,我们这一行的宗旨,还是劝人做好事。说你命不好,命里有难,只是提醒你。命在你自己身上,自求多福。

那还叫算命?何不直接告诉他结果。

你以为世人都像你我这般聪明?对于愚鲁之辈,神道设教,讲经说法,都是“水浇鸭背”。需要拐几个弯,兜几个圈子,戳中他心思,迎合他欲望,才能哄他落水,然后还要揿着他头,浸得两眼翻白,再拖他上岸,他才知道好歹,学会做人。

算命原来是个圈套。

是,也不完全是。老父有几分得意。老祖师传下的行当,历千年而不衰,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奥妙。我的体会,干这一行与行医差不多。

这情景,昌浩见过,一位瞎子在集市摆摊,对着一农妇,说她命里有这凶那凶,说得那女人面色如土,魂飞魄散。瞎子又教她这样那样的“解法”:鸡血几两,童子尿几升,加上蟹血灯芯灰几钱几分,撒在床头帐尾……可是,再怎么宽勉也没能让那女人转忧为喜,已自被吓得六神无主!看来算命先生的确有类于医生,一上来总要把“病情”说得十分夸张,唬得你心惊肉跳,尔后再说些婉转温暖的话,教你如何用药,如何祛邪避凶,显得他医、药俱灵,技艺高超。

有些小窍门,还是有用处的。比如,算命书上有许多双关语,顾客问:“父母哪个先走?”我答:“母在父先死”。事实上不管谁先死,都解释得通。

老父今天特别开心,当着儿子面吹嘘:有些事,按常理还真是难以置信,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比如,某年某日,公安局某副局长新添一子,他老婆私下找我替孩子算命,我按五行六爻七星八卦批出命旨:“莫道小溪无大水,焉知片石有附苔!”此子六岁时,父亲送他去外婆家,让他在乡下住几日,孰料,与村中儿童玩水,溺死于深潭。事后想起我给出的批旨,伤心欲绝!

但随后提起的一件事,让老父脸上略显凝重。

还记得你三堂叔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是一场惨剧!

昌浩当时已到懂事年龄了:三堂叔法正报名参军,三祖母请家父算命,家父叹道:“法正弟回来就好”!三堂叔当兵在海岛,积极争取进步,部队正准备提干。三祖母思子心切,叫大儿子发电报:母病危,速归!部队批准三堂叔探亲假半个月。之后,部队来人调查,村长照实说:他母亲根本没病。又说他父亲当过伪保队副!部队找三堂叔谈话,批评他不该隐瞒事实。三堂叔因此心灰意懒,自觉提干无望,想到未婚妻还在等他好消息,一时想不开,趁着操练,独自在寢室饮弹自尽!三祖母得知儿子死讯,想起家父曾对她说过的话:法正弟回来就好!瞬间得了急心疯,从此不识人面!三堂叔的尸骨至今仍埋在海岛的一块荒地里。冤哉!

昌浩分析,三堂叔毛病出在心胸促狹,经不起挫折。但为何会被父亲不幸而言中?父亲坦言:其实他只是出于世故,经验之谈,当兵打仗,能平安归来就是幸事。三弟落到这个结局,是预想不到的。

蹊跷的是:三堂叔出发前,未婚妻匆匆赶来送行,送他一双亲手做的鞋,路上不慎遗落了一只。这便是个不祥的兆头!照此看来,“命”这个东西,似乎是有的,冥冥中注定。当然,归根结蒂,是“性格决定命运”。

老父旋即释然,微笑,笑里透出狡黠:你可以只学相风水、择日子。算命,不学也罢。

为什么?

算命,“算好难验,算坏立现”,把人算死,总是伤天害理。这门技艺我就不传了。我估算,凭借相风水,可保你衣食无虞。


从老父手里接过几本积满灰尘的藏书,昌浩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回自己屋里就开始翻阅。当晚熬夜进修,早上竟起不来床。

老婆打上门来:日头三丈高了,你还睡得着?我把糯米蛋糕都做好了,今天两桩红白喜事,两个村,各送50斤。快起来,吃点赶路吧!

近来,还是老婆想出个主意——做糯米蛋糕,本地的风味点心,专供乡下红白喜事,销路不错。可是人太辛苦,起早落晚,风雨无阻,老婆不怕苦,他却吃不消。而且做蛋糕的流程,配料,揉粉,生火,加水,开蒸,出笼,上传下接,互为搭手,整天跟老婆窝在一起,大眼对小眼,不自在,不舒服。

叫儿子去送吧。

这个天诛儿,枪也打不着,你叫他送?

这种辛苦钱不赚了,我打算改行。

听说昌浩要做风水先生,老婆便如火爆蚤一般跳起来:这种“死人臭”的事,嫌人笑,烂屁铜钱,不稀罕!你不要脸皮,也要替儿子想想,哪个姑娘愿意给你这种人家做媳妇?

没想到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居然还有一副傲骨,而且认死理,宁折不弯!真是“蛤蟆无头颈,摆出乌龟品”。赚什么样的钱不是钱?又不是杀人、贩毒,臭,臭什么臭!人臭钱不臭,干吗跟钞票过不去?

硬着头皮把当日的活打发了,晚间他试图扳过她肩膀,她却把头别向床里壁。次日一早,她照常去做蛋糕,无奈,他只得跟进。一整天,两人没一句台词。他想,女人就是见识短,还像生产队时节不舍得落下一日工分。可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就这样被牵着鼻子走?于是再度放软身段,试图作最后的争取:

你说人家女孩不愿做风水先生家的儿媳,我爸算命,你怎么愿意嫁我?

我嫁你时,社会上哪来的迷信活动?后来才知晓,你爸算命,把我小姨的未婚夫尅死了!

这个细节,昌浩差点遗忘了:三堂叔的未婚妻正是她的小姨。原来此事在她心里埋下了深重的阴影,她把对公公的成见,转到了丈夫身上。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怪谁?

任凭昌浩如何解释,老婆就是一根肚肠直到底,刀斫不入、水泼不进。软话硬话都无用,昌浩火气也上来了,说:一辈子做牛做马,到这年纪,还做劳力活,我是人,不是机器!你嫌死人臭,离我远点,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自此,夫妻三天两头闹,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距离越来越远。妻子认定昌浩是“老了,变死”。昌浩心烦,干脆弃家出走,到村口溪边潮王庙支起店面,打出测字择日相风水的牌子,就此以庙为家。也幸亏当初在开发商拆迁征地时,昌浩向县文物部门投诉,虎口夺食,硬生生把潮王庙这一古建筑保了下来,文管所把钥匙交他保管,如今让他暂时有个棲身之所。

一年后,三十年夫妻做到头,劳燕分飞,双双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说来昌浩还是心有愧怍。作为一个大男人,没给老婆带来一天好日子,而老婆的吃苦耐劳,一心护家,无可挑剔。自己做的是不是有点过分?

其实,真正让他失望的是儿子。儿子从小不肯读书,十六岁便已长得牛高马大,在大街上惹是生非,一次因帮助朋友打群架,伤了人,被抓去坐了三年牢。昌浩去数百公里外的监狱探视,父子相顾不免唏嘘,但儿子却无丝毫悔改之意,还说在牢里结交了几个朋友,打算出狱后合伙做生意。临别,昌浩写了一首诗给儿子,诗曰:

衰年难卸肩头负,依旧风尘扑满衣。

痴儿若解老愚意,数载分离愿无违。

明知对牛弹琴,总是牴犊之情。

儿子出狱后,更不安分,满天下跑,说是合伙做生意,也不知做的什么生意。一度,昌浩甚至怀疑儿子是否涉足黑道。那年春节,带了个司机,开回两辆豪车,一辆奔7,一辆宝马5,惊得昌浩眼皮直跳,一愣一愣。

转年却又不见了人影。大年三十,一汉子来敲他家门,说:你儿子欠我钱,不还。

昌浩问:欠你多少?

1000多万。

昌浩听得一头沉,指指自己的一间三层旧屋,说:你看着办吧,我就这间屋爿,全抵给你,也不过是个零头。

那男人想想也是,再说要拆迁了,也无法过户。没再多话,回去了。

一年后,儿子归来,居然平安无事。说是这两年炒煤矿,时亏时赚,最近了断,卖了,连同豪车抵了,还清债,略有盈余,心定了。在城南租了两间街面屋,开了家五金店,年轻轻准备养老了。其间,还养了一群藏獒,咬伤了三个人,赔了好几万,等到藏獒可以卖时,行情陡转,变得一文不值,白送都无人要。

儿子的事,昌浩从来不问,不敢问,怕心脏吃不消。好在县城拆迁,分了三套房,全写在儿子名下。他净身出户,去城东另买宅基盖了一间三层,远离前妻和儿子,眼不见为净。

昌浩对老婆其实没有怨恨,恨只恨基因太强大,儿子生性像母亲,头脑简单,脾气暴。既然儿子身上看不到希望,对这个家已无牵挂,宁愿做孤老。

夫妻是缘份,缘份有长短,中途断绝的天下不知凡几。看人家恩爱夫妻,多愁善感,一方先走了,一方呼天抢地,寻死觅活,也是往日恩爱的对价。而多数夫妻相处平淡,分手亦淡漠,感情付出不大,别过了即同路人,不致于太伤心,也算公平。回想起来,他们这一对是重复了老爸老妈的婚姻。母亲与父亲性格迥异,一个对生看得轻,一个对死看得重,活在不同的经纬里。两人做了60多年夫妻,除了生下四个儿子,向来话语极少,既不拌嘴,也无商量,更不见亲热,客气得近乎生分。

昌浩与老婆当年相识于露天电影场,没有卿卿我我,只有少年轻狂,纯粹是两团炽热的火球碰撞。而一旦结为夫妻,整天忙忙碌碌于生计,曾经有过的瞬间热烈便像一壶开水迅速冷却,不再有一丝波澜。偶尔提高嗓门,无非是为营生操劳而躁动,决不掺入任何细腻的感情。所以,分手时,老婆掉头而去,居然没有丝毫迟疑,倒是昌浩站在原地发呆,许久回不过神来。在走进民政局那一刻,他甚至还有过一阵犹豫,有一句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要不,算了,就这样模糊着两,凑合着过吧。可是,老婆虽然红着眼眶,却看都不朝他看一眼,让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事后,他单独找儿子交待了几句,自己不指望儿子养老,但要求儿子善待母亲,孝敬母亲,不要让母亲难过。在父母的婚姻问题上,儿子倒是开通,说:你们分也好、合也好,不关我事。母亲跟自己过,没意见。现在谁还愁吃愁穿?反正不会让母亲饿着冻着。


寅时,无月,风静。满天星斗,熠熠生辉,如炽复如冰,如天花撒落在这冬夜的山野,抹平了人间沧桑和世态炎凉的沟壑。

路窄草深,坑坑洼洼,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昌浩走在中间,前三后四,虽有一群中青年陪护,犹自不时打脚绊。心下暗自叹息:这碗饭不好吃,再过几年,爬山越岭的生意接不得了。

今日赶早是给东乡某个家族的先祖迁墓。择定的时辰是寅时,堪舆师也只能以身作则,无异于作茧自缚。

这个家族自清初繁衍至今,已有数百号生口,其中不乏亿万、千万级富豪,也有些处级、科级的官员,于是合族议定,要将一位清代老太公在高高山头的茅草坟头移至平地,便于族人每年清明祭扫。新墓地已请上海的堪舆大师选好。本来与昌浩没一毛关系,纯属偶然。那天,县里的一位局长走来向他讨教,说老祖宗移坟,新选的墓地就是清代先贤齐周华之墓的遗址,请问此处风水如何?昌浩一听,顿时激起一股文人的浩然之气,暗骂都是些什么东西,竟然敢来羞辱堂堂士大夫!齐周华是何等人物?他是乾隆皇帝搞文字狱的冤死鬼,是杭州西湖边“四贤祠”供奉的先贤之一,是载入历史的名人,虽死犹荣!按昌浩和县城一班文化人的想法,其墓址有纪念意义,是应该保护的。当时便回以冷言冷语:齐周华是被凌迟处死的,“五马分尸”,他家早已绝后了!他的坟墓在动乱中被挖了!你说,这种地方风水会好吗?那局长一听,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二话没说,立刻回去召集族人,把原方案否了,让上海大师另择宝地。那大师原先不知道这段历史,听后亦哑口无言,只得另找位置。本来,大师把移坟、安葬的日子都敲定了,不想出了癔情,封在家里,过不来了。还是那位局长的意见,请昌浩接盘。昌浩本不想揽这笔生意,怕招惹是非,再三推脱不掉,只得勉强应承。

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是本县,这东乡的丧葬习俗比西乡更为繁杂,还保留着诸多上古遗风。本来,由昌浩接盘上海大师,族中一些老人内心不服,在行仪过程中处处挑刺,还与他进行了多次盘问式的对话。

人家上海大师是科班出身,号称“袁天罡转世”。你有什么学历?

堪舆这一行要学历么?我没听说北大清华开设堪舆专业,何来科班出身?

大师总是大师,不能随便否定。

好在昌浩事先做足了功课,本来不想拆同行的台,实在听不过,便直言不讳:你们知否,上海大师收了你们万元佣金,却连一些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你们不相信我,这笔生意我可以不做,但要把话说清。我不带一分成见,完全按五行六爻八卦推算:这墓是东西朝向,上海大师择定三月十三丙申和三月十四丁酉两天为做坟和安葬的日子。三月,六气已属少阳向火,坐东朝西的坟地此时易“泄气”,也就是土话说的“坟头出气”。三月十三丙申为“岁破日”,今年是壬寅年,虎和猴,大六冲!三月十四丁酉,鸡和兔犯六冲,此处为“冲山忌”。大师对这些选址择日的基本常识都没弄清楚,纯属糊弄家乡人!此外,他吩咐坟面字按照原墓碑的字重刻,原碑是清道光初年所立,当时刻的是寿域,现在人死近两百年,还能称之为寿域吗?既然是新墓,台头还应加上大清的“清”字,“寿域”应改为“之墓”……

这一番话抛出去,族中无论年老齿幼,个个心悦诚服,疑惧之意顿消,再无人说三道四。一应故事,听其编排,他说咋办就咋办。为照顾里老面子,日子没改,只对时辰作了调整。

给老祖宗下葬仪式搞得十分隆重。昌浩还特意为这位戴氏高祖撰写了一篇祭文,当众宣读,四句八对,朗朗上口。读毕,众人一片喝彩欢呼。接着,几百号人里三层外三层,站在四周春草茵茵野花簇簇的坡地上,听他扯起喉咙“叫山”,呼龙喝凤:

左青龙高万丈,为官须做相;(他每唱一句,众人跟着呼应一声“好啊!”)

右白虎不抬头,将相定封侯;

前朱雀层层来朝拜,为官清正发得快;

后玄武重重来,葬后定产栋梁材;

中央戊已开金井,开出金井安亡人;

亡人安葬万万年,庇佑子孙代代贤!

…………

接着,朝墓穴里撒米,为逝者送粮,愿逝者在另一世界一切安好,无饿饭之忧。

一撒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得福禄;

二撒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齐登科;

三撒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孙发万金;

四撒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孙好烟水。

…………

这堂葬仪做下来,两日三夜。一户一主,八十桌酒席。席间,局长向昌浩敬酒,昌浩不胜酒力,以茶代酒。事毕,昌浩笑纳酬金6000元,在东乡一带声名大振。

这就是昌浩日常的堪舆生涯。辛苦,但收益可观。

通常,别人看一场风水开价一千,他要两千。从业十年,他在本县堪舆界已经奠定了“老司头”即一方教主的地位。

在这之前,老父走了,本城几个稍有名望的先生也走了。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老父晚年只算命,不相风水,老了,出不了远门。所谓“穷算命,富烧香”,来的大多是穷人,一次一百、两百,哪怕他算得再准,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钱。至于“富烧香”,那是寺庙的生意,与堪舆一行无涉。有一次,昌浩到大庙会和尚朋友,恰逢三位海边来的大施主,分别捐款58万、88万、158万,一手递给方丈老板,一边还口口声声叫方丈“活佛”,当时看得他目瞪口呆!

堪舆生意,也有旺季、淡季,旺季是每年冬至前后和清明前后,加起来约半年左右。这段时节,老人去世较为集中,葬新坟、迁旧墓的不约而同。炎夏酷暑,自然是淡季。正月过年,除非人即时死倒,万般无奈才不得不上山。所以,昌浩也为自己定下作息时间,一年就做两季,一个月有三五单生意,日子过得去,足矣。钱赚不完,够用就好。钱多未必是好事。

当然,堪舆不只是看阴宅,也看阳宅。说来有趣,有一次,一位本县女文友找到昌浩,羞羞答答、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表明了来意:她结婚五年,还没怀上胎。因自己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脚有点跛,本来就担心婚姻不稳固,这几年更是忧心忡忡,没有孩子,家庭不圆满,怕夫妻难久长。昌浩想了想,说,去你家看看。她家是那种早年盖的自建房,一楼一底,昌浩上下转了一圈,说:这扇门冲着路口,朝向要端一端,避避邪气,有利于睡眠。女子听了他的话,照此办理。一年后,果然生了个胖小子,夫妻双双来到昌浩家,还送来一个水果花篮,感激涕零。

昌浩则实话实说:别以为堪舆都是迷信,其实这里面还包含心理学的意义。你当初就是心理负担太重,太紧张,所以影响受孕。我让你把那扇门调整一下,你安心了,情绪放松了,问题就解决了。

哦,昌浩哥还是心理学家!女文友愈加崇拜。

按行规,他又叮嘱小俩口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大门前,忌对电杆;床头边,勿放镜子;卧室里,少放玩偶;书桌旁,勿有鱼缸;楼梯口,不堆杂物;走廊里,不挂肖像;如此等等。

女文友知恩图报,见昌浩离婚多年还是孤身,便介绍了一位比他年轻十岁的漂亮闺蜜,也是离婚单身,两人投缘,一拍即合,昌浩由此组建了新家。因为这个老婆早年也曾是“文青”,有点“文艺范”,婚后,两人不乏共同语言。空下来,还时而参团外出旅游,游水玩水之余,留下不少两人的合影。

这让昌浩不由想起与前妻的往事。他与前妻除了一张结婚照,就再也没有一起拍过照。结婚照上,他穿一件蓝卡其布上装,前妻穿一件有黄色碎点小花的衬衫,好在脸上都有笑影。现在忽然想到从未有过一次偕前妻出门旅游,不免动了一丝恻隐。嗨,一切都已过去,也只能说她自己无福!

如今身边有个体已的女人陪伴,让昌浩的生活质量大为提升。尽管兴趣不可能完全一致,秉持互不干涉原则,相安无事,亦不失为一段圆满的黄昏恋。


作为文化人,昌浩入行堪舆,与他人不同,首先做了一番职业铺垫:他骑着摩托,跑遍全县800多个村庄,行程4万多公里,仔细了解各村各镇的历史地理风貌,特别是对那些寄托着民间信仰的乡村小庙小庵,一一作了拍照和文字记录,专门撰写了一本关于地方民俗文化的全景式专著。这对他从事堪舆有极大帮助,每到一处,他对当地的庙庵寺观及供奉对象了如指掌,娓娓道来,比本村人更清楚,让那些田夫野老听了无不啧啧称奇。所以,许多主顾都自动找上门来,哪怕多出点钱也乐意。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是做学问的根基,也是谋生之大道!

昌浩打算自费出版这本书,却遇上点小麻烦。有关部门把他叫了去,说:按上级规定,这种书不能出!

我是介绍民间信仰,民俗文化,怎么不能出?

什么民间信仰,就是迷信!要出,必须经过审查。

可以啊,我以前出的几本,不是都经过你们审查的么。

嗯,审了没问题,可以帮你弄个书号。

书号钱谁出?

那当然你出。

哈,你们那一套我还不知道,不就是要在作者前面加上你们一串署名么。算了吧,我不拿去卖,自己出钱印几本,不干你们事。

不识好歹,你从事迷信职业,我们随时可以处罚你。

处罚,可以啊,我端个饭碗,天天到你家,陪你吃喝。

去去去!还没教训你,尾巴翘上天了。

告辞!不谢!

昌浩知道这些人其实也是“吃官饭,打官鼓,鼓破无人补”,吓吓老百姓而已。见好便收,不去纠缠。

这边事方了,那头又有人来打岔!大庙里的释克朗差徒弟来跟昌浩商量:把你写的本县“寺庙志”卖给他,或者在前面署上他的名字,作为两人合著,共同出版,价钱由你讲。昌浩对那小沙弥说:你师父当了那么多年和尚,还是俗人一个。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他却心心念念想着求名逐利。我写这本书足足花了八年时间,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心血,他知道么?我不缺钱,不卖!

这个释克朗,昌浩可谓知根知底,因为早年他在大庙修复工程中当过作头老司。克朗今年80岁了,小时候家境贫寒,差点饿毙路边,是庙里的老当家把他捡来的。老当家故后,他跟上了新监院。那年动乱初起,他找到监院,说:与其让外人进来造反,不如我们自己拉起队伍。监院觉得有理,于是,监院成了寺庙造反派的头头,克朗坐了第二把交椅。当年克朗还到全国不少寺庙串联,结识了一位四川僧人。劫后,那四川僧人当上了方丈大和尚,举行升座仪式,克朗也受邀参加,因为各地来的僧众太多,克朗与大和尚私下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跟着白吃了几顿斋饭便回来了。后来,那位大和尚圆寂,克朗写了一篇纪念文章,请昌浩修改,昌浩看出一堆错别字,又觉得内容太单薄,要他自己补充,他想来想去也没别的事可说,只得不了了之。之后,听说昌浩在撰写本山《高僧传》,又要求昌浩把他也写上,昌浩说:高僧都是已故了的,你还活得活爆爆,怎么写?

不过,平心而论,克朗和监院当年护寺有功,昌浩认为将来写寺史时是可以题上一笔的。

近年来,各地修建佛寺道观风气大盛,也有西乡的大庙方丈请昌浩住他庙里去写书,供吃供住,一月2000元。昌浩说:一是到你庙里40里路,我骑摩托来去不便,二是我看一处坟地就是两千,你用两千拴住我一个月,我本是闲云野鹤,这种生意绝对不做。

昌浩对自己从事的职业,有了新的理解,既不张扬,也不妄自菲薄。市场经济么,但凡市场有需求,就有供给。为什么抑郁症病人要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果真能治好抑郁症么?无非就是个心理安慰么!堪舆,也可以说是一门宗教心理学。

10月间,他受邀替一位在徐州营商的本县籍老板相风水。老板在徐州花了二个亿,建了一幢写字楼,已经请郑州的风水大师看过,那大师说他办公室的方位不吉,叫他挂上一面“八卦镜”,用以驱妖镇魔!那八卦镜是用玻璃制作的,挂在墙上,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于是老板专车请昌浩前去帮助把脉。昌浩看了,笑笑说:很简单,用一幅字把它换下来。当下,让老板请来一位书法名家,用隶书写上刘邦的《大风歌》,装裱后挂上,恰到好处!刘邦是沛县人,沛县属徐州,汉高祖是当代伟人都推崇的皇帝,有了《大风歌》,什么妖魔鬼怪镇不住?至于为什么要用隶书写,昌浩告诉老板:汉代还没有楷书、草书。老板惊为天人,觉得老家这个堪舆师简直绝了,看似其貌不扬,比大城市里的大师不知高出多少!当然,高额酬金是不必说的,除了专车接送,老板还亲自陪同昌浩玩遍了徐州城里的各个景点。  

看来,当年改行堪舆这步棋是走对了。他的本钱是文化,文化本身不赚钱,但文化可以助力他的生意,尤其是提高知名度,其中的含金量不可小觑。


有段时间,堪舆业一度遭遇了新的危机。县里建了火葬场,实施公墓制,动用铁腕强力推行,犁庭扫穴,荡涤千年土葬陋习。初始阶段,全县乡镇干部齐动员,挨家挨户核查,发现有人将死者偷偷掩埋,已经入土,也要刨坟破棺,重新拉去火葬场火化。

不过,持续时间并不太长,风头过后,一切复归原样。双轨并行,公墓不碍土葬,无非是公墓+土葬,增加了一道成本。人们这头买了公墓,那头又去建私坟,暗中将骨灰由公墓移入私坟。

这种制度的退化,正是源于公墓制自身的弊端。公墓成了政府部门的一宗生意,县城的公墓卖到10万元一个,使用期却只有20年,过20年续一次费,三代以后,谁来续费?私下买块地做坟,只消5万元左右,且死者享有永久的使用权。所以,这些年来,一方面公墓由县城延伸到乡村,处处建公墓,一方面私墓死灰复燃,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好在散处深山,现而今植被茂密,隐蔽。

有件事令人嗟叹诧哦:

某公系本县知名企业家,因积劳成疾,不幸早殁。追悼会上,县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还有国家某部委领导送的花圈。家属私下为其建了墓穴,怕有人背后戳壁角,只好将骨灰暂寄在殡仪馆。其夫人甚贤淑,且能干,把昌浩请到家里商量:

昌浩哥,你帮我出出主意。长期寄放在殡仪馆总不是个事,他临终时别无记挂,只希望让他早早入土为安……

女主人说着,泪眼津津,喉咙哽咽。昌浩知道这是一对鸳鸯夫妻,创业路上相互搀扶,很不容易,男人中途撒手而去,剩下女方孤雁一只,能不肝肠寸断?昌浩虽然与这位企业家素无往来,此时也不免为之唏嘘。

女婿是县上的小公务员,行事谨慎,一点一划,此时凑到昌浩身旁,悄声说:违反规定的事,你可别出馊主意。

昌浩斜了他一眼,说:走过一边去!你身份不一样,只当没听见,此事与你无关。

当时就吩咐女主人:去装一小布袋沙子,备着。明日跟我走一趟。

次日下午,趁殡仪馆下班前场面有点乱,昌浩带着女主人及其儿子,装作查验逝者遗物,与工作人员打个招呼,进入寄放骨灰盒的密室,掉了包,大大方方走了回来。当夜子时,昌浩陪其家人进山,在月色下举行了简单的仪式。诸事安排停当,人不知,鬼不觉,连女婿都瞒过,滴水不漏。

在替人打理此类事务时,昌浩也意识到自己游走在一条灰色的路线上,有悖于政府政策和社会正统。但他又安慰自己,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是情理所在,问心无愧。人们既然始终还存有执念,按官话去做无法消解,势必也会留下心结,成为一种社会之痛。他的行事方式,何尝不是一帖活血化淤的中药,虽非良方,医不死病,至少也是安慰剂,于社会和谐有益无害。何况,自古以来,朝堂归朝堂,江湖归江湖,虽有相互渗透,却从来没有彼此取代。底层人有自己的活法,若官府硬要按其意志强行扭转,除非将自身的特殊利益普施于人。

这么一想,他心地坦然,觉得没必要对自己“道德绑架”。

经过多年移风易俗,丧葬改革唯一的成果就是一律火化,谁也逃不过,彰显了公权力不容挑战的权威。于大众而言,谁也不吃亏,谁也占不着便宜,所以大家伙也就不再抱怨。

但另一方面却又刺激出种种乱相。殡仪馆的一个灰盒动辄几千上万,小小焚化工都掌握了“开后门”的密钥,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常人想象不到。至于堪舆业,虽说是迷信,所谓“盗亦有道”,自有理法传承,但在当今商业社会,古道古风也面临被污染的命运。由于从业者众,便无端生出各种潜规则,由县城到各乡各村,出现了许多“蛇头”,身后是一个个封闭的小团伙,他们各占一方,对鼓乐、司仪乃至仵作收取“回扣”,堪舆师更是成了被敲诈的对象。回扣高达三成五成,如果不给,那些地痞便会处处刁难你,说你抢了他的“地盘”。所幸昌浩的主顾大都在当地有权有势,打狗看人面,还不至于讹到他头上。但他也不免为此感叹:人到死,依然摆脱不了生者所规定的伦理和秩序。一面是正规的制度管控,一面是陋习恶俗,堪舆这一行,在夹缝中生存,在孔隙中流动,不时被不同的机构接管,并被暗中裹挟、撕扯、争夺,卷入各种隐微的利益纷争。政府部门管好自己的三分三就够累了,当然懒得过问此类破事。

反正,自己年届古稀,世事看不到头,这碗饭能吃多久是多久。

因为癔情的放开,似乎连带禁止私坟的规定都统统松绑了。这个正月,昌浩忙得不亦乐乎,正月十一在下峤村移坟,十五到官塘张看一处墓地,廿三在横山岭脚破穴挖塘。期间,同时有四个亡人要他司仪葬礼,均被他婉拒。上年纪了,身体实在吃不消,天冷,起早落夜爬山头太伤身。他打算,从明年起,对于上高山看墓地,或者到外市县去相风水,一概拒绝。

某日某时,昌浩望着脚下凝固的人影,及人影中穿插移动的蚁兵,心生困惑,竟无端地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古人争辩的是机锋,而他昌浩经历更多,有切实的体验和感受。做堪舆这一行,与人说事,自家掂量,心态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有些事,说与人听,是要别人信;有些事,听人说了,也不免心生疑窦,将信未信。

他曾到某村踏看,听村人说起:早年本村一座老庙被砸,有三户人家在寺基上盖了新房。说来难以置信,这家的肉猪刚喂得饱饱的,抬出去卖时就死了;那家的水牯牛正在犁田,突然发情,追着一头母牛进山,瞬间跌入一道危崖;另一家还在暗自庆幸,忽然就鸡死了鸭亡了,小儿半夜抽风,举家鸡犬不宁……诸如此类,但凡玷污了佛门,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离奇的事发生,背后似藏着某种怪力乱神。

似是而非、若真若假的传说,曾使昌浩一度陷入迷茫。但这种迷茫随即被青少年时代积淀的唯物主义所驱散!尤其是乡土历史掌故中折现的另一种残酷的真实,令他的心智轻易不会被蒙蔽:

本县大名士、清乾隆年礼部侍郎齐召南,生前为自己择墓地,先是看中寒山子曾经隐居的寒山八寸关外的“黄狗盘”。有堪舆先生对他说:八寸关外的狗受人欺!齐召南若有所思,遂请人另行择地,点穴大旗山。据传,墓方建成,大旗山村着火三天!动荡年代,齐召南墓也遭到破坏,尸骨无存。现在重修了衣冠冡,被列入县文保单位。齐召南与齐周华是堂兄弟,受齐周华案牵连,晚年惨遭乾隆皇帝摧残,身后仍不得安宁,令人扼腕痛惜!

庸碌之辈求风水,四处奔竞,皆为贪欲和奢求,何足道哉!试看那些古圣先贤的结局,人事耶,天意耶,谁能道得分明?

世事皆为偶然。恶人长寿,好人短命;有人寿而多辱,有人生命脆弱;有人富可敌国,有人贫难立足。好比鱼或潜入水底,或坠入网钩,鸟或直击长空,或断翅沟壑,你说因果何在?花开花落,人聚人散,一切皆为自然而然的发生。该生则生,当灭则灭,没有祸胎,没有福报,天意也是偶然、罔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仅此而已。所以,风水堪舆之说,也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必太较真。

昌浩衷心佩服的还是范仲淹老夫子,为母择墓地,偏偏选了一块堪舆家眼中的“绝户”之地。那又怎样呢?八百年子孙祭祀不绝,从古到今能有几人!


秋日,闲来无事,妻子到邻居家打小麻将去了,昌浩独自在家翻看几本方志野史。门前一黑,走进一位身材魁梧的客人,手提两盒蛋白粉。昌浩抬头望去,似生似熟,也不知是生是熟,一时无以问对。直到客人自报家门:“我是李某某”。才蓦然记起,立刻起身相迎:哦,贵客,贵客!请坐,请坐。啊,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是平头百姓,屋里一团糟,难见客!便用袖管掸掸饭桌边一条长板凳上的灰尘,往客人身边挪了挪。转身忙着倒茶,才发现热水瓶是空的。“我去叫老婆烧水”。

客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坐坐就走。

难为情,难为情。昌浩有点手足无措。

免礼免礼!

客人道:我这次专程而来,不要县里的老同事作陪,就想与你单独聊几句。

原来客人就是本县曾经的县长——县太爷,早已高升到省里当厅长了。此公与昌浩素昧平生,怎么会想到找他?是领导人微服私访?不会吧,这年纪,该退休了。

昌浩不善应酬,也就主随客便。暗中却在窥测对方的来意。

还记得我父亲曾经找过你的事吗?

哦,记得记得,区区小事,区区小事。

一经提起,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位李县长是外县人,当年任职本县,颇有建树,县城拆迁改造大刀阔斧,现在的城市格局就是在他手里奠定的。当然,利益取向不同,民间风评也是褒贬不一,只有留待后人细说。其父来找昌浩,是请他去其老家看看房子,因为村里也遇到拆迁,其父当手造的屋,尚属半新,自然不想改动。路远迢迢赶来找昌浩,想必是有人引荐。其时,李县长本人已调去省里,是县府办一名小年轻带老人来的,容不得昌浩推托耽搁,当即便装上一辆奥迪车飞驰而去。

那是海边的一个村庄,背靠山海,人烟辐辏。昌浩看了看李县长的老屋,只见这老屋地处村后山脚,俯视全村并村前一马平川,屋后横着一块巨岩,好比一头卧虎。当即开口道:这老屋正是保佑你儿子做官的依靠啊!好,好!你看,前有护,后有拥,贵人尖峰出三公,禄到山头人富贵,马到山后贵子生。难得一方宝地,何处再去寻找!其父一听大喜,一面催着老伴炒菜燉酒接客,一面去把村长叫来陪酒,当场商定,这老屋不拆,也不要那几十万的拆迁费了。

之后,昌浩有事到省城,趁便走到某厅门口,请门卫传递一纸短信,欲见厅长一面。厅长忙着,派秘书出来接待,让他有事可对秘书直说。昌浩说自己其实并没事,更无什么诉求。便告辞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所为何来,是想巴结高官?还只是想要个面子?或纯属心血来潮?人是个怪物,有时候自己对自己的行为都会感到莫名其妙。

现在,倒是这位退休高官主动找他来了。官与民,油和水,“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听他说些什么?

其实我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在位时不方便,退了,无官一身轻。今天就想跟你随便聊聊,探讨探讨堪舆文化。

堪舆文化?这个题目大了,过于笼统,一时说不清。我入行十多年,还只能说初步入门。真想弄懂这门学问,须把《易经》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背上三遍!可惜我迄今还没能沉下心来研读经书,只是现买现卖,虚应故事而已。

对,对,传统文化学问高深,我也只是偶尔兴趣而已。李厅长忽然间变得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且面露赧色。

李厅长,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您今日之行,必有难言之隐。

实话对你说,当初你替我老父看房,我并不在意。因为自我感觉对仕途把握得精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成想辛苦劳碌一辈子,老了还要为第三代操心!唉,说出来不怕你见笑……

但说无妨。

小孙子今年十五岁,到了叛逆期,不肯上学,爸妈管不住,爷爷奶奶的话更不要听,真是伤透脑筋了……此来就是想请你点拨点拨,替他算一算。

哦,我猜到了。现如今,这样的熊孩子多了去。人各有命,隔一代了,不必太上心。

可是,我又有疑问:真的有“命”这个东西吗?人的一生,都是“命定”的?

你不妨反问自己,这辈子你当到这么大的官,之前自己有数吗,想到过吗?

嗯,这倒也是。我一个农家子弟,能有今日,谁会想得到呢?说起来,我这辈子不容易啊!官场上,既要有进取心,更要步步小心……

可是,同样既小心又努力,别人怎么就达不到?这不就是“命”么?

李厅长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但仍不足以说明问题,也就不再分辩。他今天为孙子而来,对孙子的关爱远超自己,对孙子的信心却又远不如对自己。所谓“没办法,问菩萨”,心同此理哦。

好吧,把你孙子出生年月日和时辰报给我。

于是,两人有来有回,有问有答,相谈甚欢,渐入佳境。不知不觉,两个小时下来,昌浩已经编排出一篇命旨,递给李厅长。李厅长粗粗看了,摇摇头,说:看不懂,你归纳一下,大体什么意思?

昌浩说:这上面有许多专用名词和术语,诸如,偏财,正财,正官,正印,金神,食神,之类,常人的确看不懂。我解释一下:偏财即天禄,命中注定。正财即辛苦挣来的钱,也含有妻旺夫运之意。正官即做官,也释为命中有女,他八字中有三正官,即命中有三个女儿;当然不是绝对的,若其妻命中有子,也会有儿子。印即官印,正官加正印才有权威;有官无印,没有实权。偏印可释为副职,另有一说,即“倒食”,就是败财,比如做生意亏了、赌博输了、被人骗了!不过败财也有“破喜财”的,即买房、结婚、读书之类需要开支,需要支付成本,等等……

这么说来,这命旨不好不坏,有好有坏。无喜无悲,无怨无悔。也是天道之常,人伦之验。李厅长脸色和悦而平静。

实际上你孙子的命运,堪称“上上命”。祖父辈王百万,这点自不必细究;父辈,男带专禄,吃酒吃肉。至于他自己的金神,自有贵人保佑,有官有权有财,福禄寿齐全,人生何复他求!他的行运也很好,十六岁前,有“养”运,长辈养他;十六岁至廿六岁为“长生运”,长寿;廿六岁至三十六岁,行“桃花运”,结婚生子,不亦乐乎!五十一至五十六,为“落堂”运,因孝心而尅长辈,其时长辈均已年迈,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五十六至六十六,行“帝旺运”,皇家气象,是为大运。之后岁月,无非衰老病死,服从天命而已。俗话说:平安是福,慧不过命!指的就是这一类命数。

你是仍然把我当官,有意奉承?

我只是依据五行八卦推断,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可是此番说词,仍难解我眼前之困。

你孙子肖鼠,“命立丑宫”,故曰“玉堂星坐世”。六岁借三分“起运”,就是说他从六岁启蒙读书起,五年一小运,十年一大运,依此类推。

按教育部门规定,8月底前出生当年入读小学,9月1日后出生滞后一年入学,小孙子阳历9月生,7岁入读,会不会影响“起运”呢?

这个应无大碍,无非是逢双读书,更顺一些。“起运”之后,一切听其自然。据我推算,你孙子16岁,当为转势之年。

李厅长长长地松了口气,面露笑意,说:权当游戏,权当游戏。第三代的事看不到底了,我也是瞎操闲心。多少名人伟人身后凄凉,也是无可奈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啊。

昌浩心知对方已经解开心结,只是故作矜持。他发现,这位李厅长穿一身中式夹克——典型的干部装,虽然已退休,对自己的身份仍很看重。

哦,我在哪本书里看到过,验证算命准不准,只看对过往的人生关节能否测定。你有过此类经验吗?

不瞒你,算命这门技艺是我自学的,当初先父不肯传我,怕有损阴骘。我想既然做的是偏门生意,毕竟技不压身,送上门的生意焉可不接。既然学了,当然学有所成。你说的经验无非小儿科罢了。人情世故,言为心声,来者所求,尽在意表,察言观色,话不过三。陆象山云:“五行书以人始生年月日时所值晨,推贵贱贫富夭寿祸福甚详,乃独略于智愚贤不肖”。确实,一般算命先生只能替愚者算,算不定智者。而我对智者,大体也能断个七分八分。

那你看我是智者,还是愚者?

那得看你如何理解我批的命旨。算命准不准,一半在于被算者自身。


一个初夏的夜晚,昌浩饭后散步。行至城外马路,遇一生客,形容模糊,背影幢幢,与他间隔五六步。他试图越过前去,可是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始终不即不离,不离不弃。

那人的行为很是古怪,独自行走,却又似在与人交谈,双手不时在空中比比划划,而那一端似也有人应对,有问有答,议论风生,或吟或唱,超然物外,说的却是些世人不懂的鸟语。昌浩竖耳细听,似是在交流堪舆之术——

“天克地冲”:命局有天罗、地网、灾煞、劫煞,逢流年天克地冲时,不是本人就是妻子或家人遭灾。如何解法?

身在局中,或飞来横祸,不免牢狱,或骨肉分离,人财两空,或人生四大憾事交集,在劫难逃。当局者终当反躬自省,逆来顺受,洗心革面,改过从新,或可望苦尽甘来,枯木逢春。逆天改命须“对冲”,一冲三或三冲一,若逢一三相冲的年份,对应着地支月份,不要到两个对冲的方位去。

噩运凑集,庸人自刑,五行相克,四柱对冲,动辄获咎,战战兢兢。流年、凶年,凡夫俗子何以苟全于乱世?

顺逆相济,天人互用,有死亡之灾,必有新生相庆。长辈有难,后生替之;儿孙遭厄,先人佑之;仁者遇困,贵人助之。是故喜事可以冲灾,平居莫测祸殃。抱定一点善念,大体可以逢凶化吉,遇险为夷。

命运有正官、伤官。流年正官,于己不利,不小心惹出麻烦,踩着老虎尾巴,但有惊无险。伤官旺,财大发,或祸及妻儿。

正官伤,伤官正,多为讼司,打架,吵嘴,破财,死人,致牢狱。总是教人小心处世,凡事过犹不及。满则盈,盈则亏,乐极生悲。

后面的话就越听越玄乎,好像讲的是什么“枭神夺食”的故事:

柱中有枭,岁运逢食,有灾。

柱中有食,岁运逢枭,有灾或诸事不顺。

柱中枭食同透,一生波折。枭食夹日,有牢狱之灾。

双枭夺食或三枭夺食,重灾;单枭夺食,灾轻。有枭无食,本人病。

接着,又是什么丙午、丁未年的“赤马红羊劫”……

昌浩紧赶几步,凑上前看,竟是老父的侧脸!老父依然闭着眼,挂着笑——昌浩忽然发现,人在年轻时,脸上总是洋溢着舒展的笑意,上年纪后,不知不觉,眼角下垂,腮帮绷紧,外表扭曲使心也扭曲,撕扯的心急剧皱折。老父一辈子笑颜常开如弥陀,真是不容易!老父活到98岁,走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吃了晚饭上床,睡着就去了。——他想伸手牵住老父的手,却如抓着一把空气。老父踽踽而行,走着走着,就在眼前消失了,隐没在茫茫的月野里,杳无音讯。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拿起一听,是江西赣州的徒弟打来的。

喂,师傅,向你报喜了!

新店开张了?

开张了,开张了,开门大吉!当天接了三笔小生意。

徒弟姓潘,是985大学的一位考古学硕士,毕业后来本县文旅部门应聘,不巧遇上癔情,招聘取消,流落街头,被昌浩发现,请来替自己的野寺文稿打字,付他两千五一月。此后又介绍他到博物馆做临时工,搞装裱,但工资也不过三四千,且无社保。

一来二往,小潘在本县呆了三年,还交了个女朋友。可女朋友父母嫌他外乡人,不看好,两人相处一年有余,白白花了他5万元积蓄,最后女朋友以没能在新城买房为由,拜拜了。博物馆工作也非久长之计,无奈,走来和昌浩商量,请求传授他手艺,打算回老家开一家堪舆馆。小潘历史文化根底深厚,教他择日、课命、相风水,一点就通。但昌浩说,这对你只是权宜之计,你还是应该去做考古。可他已经认命了!

近几年,小地方出来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工作,都去干网店、自媒体之类的新型创业,小潘却反而操起了最古老的营生,真是时代的反讽。他大概是看着昌浩又相风水又著书,日子过得悠哉悠哉,想起老家土人笃信风水、命数,且对堪舆师相当敬重,走投无路之下,才出此下策!

昌浩很为小潘的才华可惜,但转念一想,现而今,每年上千万的大学生,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哪有那么多的从业岗位?岀家做和尚都成了一门职业,堪舆虽属偏门,毕竟也是条出路。于个人,身心有个依托就好。

师傅,我正有个难题要请教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兴奋,还充满了新鲜感。昌浩在答疑解惑之后,开玩笑说:本来我不该收你这个徒弟的。500年前,江西人到本县谋风水,我亲眼查证过,在西乡一道山壁上,凿了六个孔,刻着“善恶分明”四个大字。你说江西人狠不狠?据说就是因为当时本邑出了个清官,当到御史大夫,为了抑制朝中严嵩的江西势力,“一笔划去半江西”,招来了江西人的报复。当然,这都是陈年往事了,跟你我无关。小老弟,好好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信你会比我成功。只是,等我走不动了,不要忘了来看看老朋友!

不知不觉,走到城外那片仅存的水田旁,看见露气浸润浮上稻苗,月光在禾叶上流淌,听到青蛙跳水的卟通卟通声,大地发出有节奏的呼吸,感觉到人与自然还保留着有限的沟通。

有一丝惆怅,更多的是慰藉。昌浩庆幸晚年找到了职业归宿,觉得这种古老的职业与老年心绪有一种天然的契合。当然,这并非出于他事先的计算,而纯属世事推演敷陈而来。“帝力于我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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