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七年正月十五,韩离川获封定远侯,同日迎娶兵部尚书之女叶倾城。
团圆喜庆的好日子,双喜临门,真正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安然为他高兴,喜得落下泪来,却无端地想到一句话。
悔教夫婿觅封侯。
命运,如果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她大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01
这日,韩离川正在帮安爷爷劈柴,安然忽然扯了一张皇榜兴冲冲地赶了回来。
“离川哥哥,快看,你的机会来了!”安然兴奋地两眼发光,她与韩离川相识多时,自然知晓他的本事。
韩离川抹了抹鬓边的汗水,放下柴刀,接过来一看,原是乌桓进犯,军中无人,帝亲下诏书,广招将才,不论出身,能者胜任。
“世道混乱,左右碍不着咱们,与其出去淌那滩浑水,不如在这山里逍遥度日。”韩离川眼中有不明意味的光一闪而逝,抬头之时,哈哈一笑,便不在意地将皇榜搁到了一边。
安然愣了愣,不甘心地拽住了他的衣袖:“离川哥哥,我不懂什么家国大义的道理,可你看,这榜上说得清清楚楚,若是能够平定边疆立下大功,便是贱籍也可封侯的!”
见韩离川依旧毫不动容,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想我安家原本也是名门,可爹爹他当初因罪流放,后来还死在了路上,母亲也……”
韩离川懂她的意思了,安家父母如今都已不在,只剩安爷爷一个老人家,强撑着照应孙女。
安然原本也是名门贵女,如今却沦落为贱籍,这入了籍,便是永世的命运,就连她的子女都逃脱不得,想要抓住机会改变,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让我考虑一下。”韩离川默默地把榜单拾了回来,进了屋。
安然面上露出喜色,她知道,韩离川一定会答应的。
凭着离川哥哥的本事,此番前去,定能挣得一番功名,而只要他有了前程,那她安家便也可以跟着摆脱眼前这一切了。
果然,第二天,韩离川便换了一身干练的装束,手握皇榜走了出来,郑重拜过安爷爷,便出门而去。
临走前,他最后问了安然一句:“安然,我这一去,归途无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看着韩离川极郑重的神色,安然恍了恍神,心头痛了一下,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她便又扬起了那明媚的笑容,朗声道:“自然想清楚了,相信离川哥哥定能得爵封侯,安然等你便是。”
半晌,无话,韩离川摸了摸安然的头,一向冷淡的声线中多了几分柔情:“安然,为了你,我去。等我……五年,若是五年后我仍无音讯,便莫要再等了。”
安然鼻子一酸,一股巨大的悲怆涌上心头,差点就要一把抱住韩离川,不要去了,哪儿都不要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都是云烟罢了。
可她到底忍住了,只用力地点了点头。
韩离川没有听到,安然最后那句话——无论多少年,我都等你。
02
韩离川果然是有本事的,一路轻松过了重重选拔,得到了皇帝的亲自接见,随后便被派去了穆将军的帐下。
穆将军虽年老体迈,可到底还有识人之明,在他的提携下,本就有才的韩离川备受重用,经过几场大小胜仗后,几乎可以说是青云直上。
原本预计要打持久战的景况,居然风云突变,边疆捷报连连,不出三年,韩离川便率领兵将彻底剿灭了乌桓。
如此大功,自然要赏,还得重重地赏。
韩离川领兵归来的那一天,帝亲自站到了城墙外,迎接新贵。
那一天,风和日丽,阳光灼灼,韩离川一身戎装,满目风霜,却也无法掩盖那硬朗棱角下的英挺俊逸。
也是那一天,叶倾城悄悄地站在茶楼的窗台边,难掩倾慕。
听爹爹说,这是个不出世的帅才呢。
没有人知道那天散朝后,韩离川私下向帝求了什么奖赏,只是当天,帝便下了圣旨,赐婚韩卿,择良辰为兵部尚书之女与其完婚。
要说良辰吉日,自然没有比上元节更好的了,为着能够喜上加喜,帝特在同一天,封了韩离川为定远侯。
新贵恩宠之甚,由此便可见一斑。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安然刚刚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孝服尚未脱去,一身素缟衬得她面色苍白。
“离川哥哥,你答应爷爷,要回来娶我的。”
安然是以韩离川妹妹的身份进的定远侯府,那时,叶倾城已经成了韩夫人,她亲切地唤安然“妹妹”。
“妹妹且安心住下,一应事务都已安排好了,若有什么缺了短了,随时告诉我,不要见外。”
叶倾城人如其名,当真是一顾倾人城,美得灼灼其华,让周遭之人都黯然失色。
“嫂嫂可还真是贤惠呢。”
这之前,安然一夜未眠,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当她见到叶倾城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满腔的悲怒,言语间不觉就尖锐了起来。
叶倾城微微一愣,倒也没说什么,只当是这“小姑子”远道而来,历经苦难,性子乖张了一些,并不与她计较。
“离川跟我说过,当初他落难,是你救了他,后来也是你揭了皇榜劝说他从军,这才有了今日这番局面。”
安然笼在广袖里的手,握了又握,有刺痛自手掌传到心尖,他竟将这些都说给了旁人听。
此刻的安然,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所谓的“旁人”,并不是叶倾城,而是她自己。但她固执地认为,那些往事,是独属于她和离川哥哥的回忆,谁都不能侵犯。
一时间,恶从心头起,安然勾起一个暧昧的笑容:“那他有没有告诉过嫂嫂,他曾答应过要娶我呢?”
03
事情的进展远远超出了安然最初的预料。
她想到了韩离川会发怒,但万万没想到,她连解释、嗔怒的机会都没有,她的离川哥哥就直接被下了狱。
她更没有想到,叶倾城会刚烈至此,竟完全不顾夫妻情分,决意要韩离川去死。
“叶倾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能这么绝?”安然强忍颤抖,质问对方。
叶倾城却是不咸不淡的,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瞥了安然一眼,反问道:“韩离川负心薄幸,我这么做,不是也帮你报了仇吗?”
“你……”安然满脸涨红,明知对方在羞辱自己,却还是得求她,“我是恨过,可是离川哥哥他有自己的选择,他既选择了你,那就是你,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是我小人,想要挑拨你们,叶大小姐,韩夫人!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吧!”
一口气说完,她甚至直直地朝叶倾城跪了下去。
坐在上首的叶倾城依旧好整以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漠的表情令人胆寒。
半晌,她忽然问了个看似与此全无干系的问题:“你知道,韩离川立下天大的功劳,向陛下求了什么赏赐吗?”
安然一愣:“他不是……向皇上求娶你吗?”
叶倾城终于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比哭还悲戚:“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他,他提出的赏赐是,赦免你安家全族,别无他求。若不是后来,父亲亲自为我去求了皇上,我与他,未必能成。”
“离川哥哥……”安然心头大震,却听叶倾城自顾说了下去。
“其实我与他早就相识了,那时,我女扮男装,跟着爹爹去军里,遇见了他……”叶倾城好似想起了甜蜜的往事,脸上浮现出红晕,但转瞬就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怒意,“他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我们的机会,可见,在他心里,我是比不得你的。”
“那你也不能……”安然还欲辩解。
叶倾城厉声打断她:“我怎么不能?若不是你的出现,我还未必想到去探查那些事,你觉得是小事吗?不,在我眼里,是天大的事。他对你背信弃义在先,对我无情无义在后,这样的男人,我为何要忍他?”
看着这样的叶倾城,安然终于知道,她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的。是啊,她是尊贵的尚书千金,自小金尊玉贵,多么骄傲,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枕边人呢。
但是,离川哥哥没错啊,是安然错了,都是安然错了……
04
听完安然后面的话,叶倾城眼前失去了焦距,茫茫然地往外走,她想要去求父亲,求父亲把韩离川救出来。
可使尽了全身气力,竟也没能跨出这个房门,扶着墙笑得倾国倾城:“韩离川功高震主,皇帝陛下鸟尽弓藏,多么俗套的游戏啊,否则,你以为,我随便一句话,就真能害得堂堂定远侯丢官罢爵吗?”
安然最后一次见到韩离川,已经是在刑场之上。
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眼看着那锐利钢刀就要落下,午时的阳光特别烈,灼得安然双目生疼,就在那一刻,她发现,叶倾城疯了。
在叶家人把叶倾城带走之后,刑法继续执行,安然目眦欲裂,大喊:“离川哥哥,黄泉路上你等我,安然陪你去死。”
你看,离川哥哥,最爱你的,还是我。
然而,韩离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闭上了双目,将沉沉的心绪全都关了起来,再也不愿看她。
总之,他韩离川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父母,在安家被赦免的那一刻起,他欠安然的恩情,也全部都还清了。
没错,他是答应过安爷爷,要回去娶安然,可那不过是看老人家病重,一时的权宜之计,这些他都是跟安然讲好的。
他从来都是把安然当亲妹妹,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谁负了谁。
当初,他的确是为了安然才去从的军,但那只是为了报恩,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后来,自从与倾城相识,他的一颗心就彻底丢了。
若是安然因此恨他,他也无话可说。
如果最开始,他没有听安然的话,出山觅富贵,就留在那座小山村里,或许,他们也是可以一辈子的。
但……从来就没有如果。
他遇见了倾城,便是他和她的一辈子。
只是,此生,终是他负了她。
韩离川的神情,让安然心痛得仿佛绞了起来,甚至比任何一次打击都要来得猛烈。
以至于,当皇帝快马派遣的特赦令到来之时,她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川哥哥,不用死了。
尾声
也许,是皇帝原本就没想让韩离川死。
也许,是叶家人出了力,到底,是叶倾城深爱之人,哪能真的看他去死呢?
但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韩离川自行辞去所有官爵,带着叶倾城归野乡田,竟与当初在小山村的日子别无二致。
只是,身边的那个姑娘,再不是那个有些小任性的女孩。
不知道为什么,叶倾城也开始叫他“离川哥哥”,甜甜的笑容,阳光明媚,天真的如同一个孩子,带着几分久远的熟悉。
有时候,韩离川也会有些恍惚,不过都不重要了,现在他最爱的姑娘,就在身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最爱的姑娘。
韩离川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叫安然的女孩,并非贪慕虚荣,只是,她知道,她的离川哥哥藏着多么深的抱负,一身本事若埋没于乡野,又是何等可惜?
所以,她宁可冒着失去他的风险,也要让他去疆场上一展拳脚,实现他心中的家国大义。
只是,她终究错了,原来,她并没有那么无私大度,在看到别人与她的离川哥哥并肩而立的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可若是命运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她大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从此,安然再也没出现过,知道韩离川过得好,她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