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握住你的手——黛玉
昨夜微雨之后落下的润湿的花瓣,红粉的影迹一点点消失在土壤之中。染上一点草青的土壤随着人动作的翻弄散发出混合着雨水气息的气味,渐渐将残花余留的一点幽香掩盖。沾着泥土的手指,仍然白皙但不再丰腴,意犹未尽地将花冢之上的泥壤拢平。
“颦儿……”
眼见着大厦倾頽,贾府失势,自己嫁与的宝玉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如今侯府虽得复兴,接下来的一生等待自己的也注定是没有止息的孤寂。但是当年家父逝世,父兄糊涂,为了保住皇商的名衔,自己又怎样在年幼的年岁里竭尽所有渡过难关?到如今,本以为吾身一无所剩,心中唯遗一缸死水。
然而宝钗心有不甘。
那日奋力追逐,为了一只在阳光下渺渺飘升的微尘中纷飞的彩蝶,到滴翠亭终是不见。折返之时,只见她素罗白裳伏在花冢前哀哭。重重花木挡住了不远处一袭裙钗,只见她挽起的乌髻随着饮泣的紊乱气息轻轻颤动。宝钗素来惯于世故,不曾纵许感情浮于脸面,远远地瞥见散发下掩住半边的苍白的脸颊,泪水从她的羽睫上坠下,那滴泪落进宝钗心中那口固涸的水缸。碧青的缸中清涟顺着干涸的水迹蜿蜒流下。它盛的是宝钗的泪。
她嬉笑的面容浮现在自己仍旧清晰的视线里。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微不可闻的抽气轻轻吹起她散下的碎发。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不会的,颦儿。你会好好活着......
她提着花锄,怀里兜着一锦囊的落花,在自己的面前娉娉婷婷地走着。温热的暖光洒在她的衣裙上面,金色的缕缕落光里轻尘像金粉一样扑飞在颦儿身边。回头的颦儿脸上病态的苍白不见了,好像随着轻尘飘逝了。"宝姐姐,痴痴地望着我做什么呢?”薄唇勾起欣然的笑意。
活到和我相伴去葬花的那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活到我能每日盛一青瓷碗的燉酿,望着你笑意盈盈的脸,奉到你面前;活到你在我身侧,一同行酒令,你掣出那支芙蓉花签,我陪你一饮竭尽杯中酒,看见丝丝绯红爬上你脸颊;活到在厅上接过袭人手中那盏酽茶,看似无意地漱过一口再递到你手中,与你相视一笑......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是个最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宝姐姐,我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来。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看着眼前的她,轻轻地垂下眼眸。
她是那阵难以捉摸的清风,让宝钗心中那池静水泛起波纹;她是那口青缸中婷婷蔓出的一支芙蓉,深深扎根在那一抹碧青之中;她是宝钗那根最纤细的心弦,锦瑟无端五十弦,唯独她的存在使得无声胜有声。宝钗开始怨自己的入世,那面面俱到之下的无情,如同泥壤之于清涟,让她遥立在芙蓉娉婷的身影之外,纵是花中冠冕的容颜也黯然失色。一同作诗,一同嬉笑,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握住她透着微凉的细弱纤手,自己的温热却注定无法渗入她的心窍。她能做的只有远远望着芙蓉超逸的形姿,近在身边却无法再近一步的无助萦绕在心头。
但是只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她。在这个已经风雨飘摇,木构的雕楼画阁摇摇欲坠,皮里春秋空黑黄的家族里,她的入世能够护得孤苦无依的颦儿,身后已经没有了家族和双亲给她做后盾的颦儿,她力所能及的保护。每每看到她在自己母亲身边,在自己身边心安的笑容,宝钗心弦一动,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在她眼里像开了漫天的白蕊,在冷冽中摇曳。宝钗的行事愈发谨小慎微,处处留心,除了对薛家维护更多了一份顾虑。这些,宝钗都心甘地接到手里。
蘅芜轩里的灯光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渲染开。
可是她还是走了。
自己心心念念的颦儿;哪怕自己只能将手贴在那透明而又无形的屏障之上,尽力靠近,却从不能触及的那个颦儿;像庭下积水一般空明的颦儿,自己心中的白月光......
离开了,如今,仅仅再见一面,都不能够了......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眼眶渐渐变得微热,许久不流泪,宝钗只觉得双眼炽痛。她伏在花冢前,用手拈帕捂住双眼。宝钗不愿让心中盛泪的那一口青缸倾覆,因为那盛的不只有自己的泪,还有颦儿最是清冽的泪水,还有自己经年累月养在缸里的那一支沾露的芙蓉。
已经没有力气了......宝钗从未发现心的抽痛如此消耗体力。
凭着微弱的体力抬头,宝钗看见她扛着花锄从面前的丛丛花木中绕出,走到自己身边,笑嘻嘻地扶起自己。“宝姐姐,下回可不许随随便便徒手埋花儿了。看看你,脏得像花猫。”
定睛一看,扶起自己的莺儿一脸担忧的神情。
宝钗正了正色,笑道:“看什么呢,走罢。”
宝钗的眼中眼神渐渐涣散,只见心念的她提着花锄,怀里兜着锦囊,步履轻快,衣裙轻轻拂过微雨浥湿的小径,走在自己面前。
颦儿,我——想握住你的手。
爆肝。
希望芝芝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