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母亲对我说起,多年前她步行几次,打听到芳芳的家,终于讨回了她的金锁片。那是她奶奶(我的外太婆)赠予她的。由此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天傍晚,我跑到离家不远的自留地,气喘吁吁地对父母说“爸爸、姆妈,快!快回家吧,哥哥带了一个女孩子来家里了。”
父母听罢,急忙收拾农具,匆忙赶回了家。
傍晚时分,屋里的光线明暗相接,穿过前堂和厨房,一个女孩正站立在天井的过道边,大概二十岁的年龄,圆圆的脸,见到我们,嘴角微微上扬便羞涩地低下了头。爸妈连忙招呼她坐下,便各自去忙晚饭了:父亲出门买熟菜,母亲张罗在灶台烧饭、炒菜。
很快大家一起坐到了八仙桌边吃晚饭,父母一个劲地说,多吃点多吃点,不要客气啊。女孩低头慢吃,偶尔答几句话。从哥哥的话语里我知道了女孩名叫“芳芳”,家在镇上老街哥哥店铺的附近。说话间父亲一改平日的大嗓门,低声对母亲说“阿珠,去,把你那块金锁片拿来,给芳芳拿着。”母亲微微怔了一下,似乎犹豫着想说什么,终究没说,慢慢放下碗筷,转身上楼,似乎过了好久,母亲才下楼,拿了一个包着东西的红纸包递给了芳芳。父亲说:“这个是阿姆(指我母亲)她奶奶给她的,以后总是要给儿媳的,你拿着吧。”
要不是母亲跟我说起,我都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母亲说,不久后当她知道那个女孩跟儿子分手,曾要求去拿回自家的东西,怎奈儿子说不出口。他哪里知道金锁片对母亲的意义。后来母亲来回十多里路走了几趟,好不容易见到女孩,起初女孩不肯归还,央不住母亲三番五次恳求,最后终于拿出来还给了母亲。我从没见过金锁片,只是从母亲和大舅那我听说了一些家事。
二
母亲出生在邻村的北七房老街,街尾有个远近有名的豆腐世家,母亲是长孙女,从小得到外太婆的宠爱,她的小脚奶奶很早就守寡,但是个能干的女人,独自支撑起家族生意,长工短工好几个。母亲说,当年她出生后过满月宴,外婆曾提过收到的银元可以用小笆斗装,不说其他黄金礼物,金锁片就有两块,都一并被当家的外太婆收着。母亲告诉我她的父亲其实是无锡城里开药房的她姑婆家的儿子。那时她乡下奶奶生了三个女儿,城里的姑婆(亲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两家商量将最小的女孩和男孩对换,各自成了另一家的小女儿小儿子。那个父母中山路上开两家药房的城里男孩来到了乡下,做了太外婆的儿子,成了我的外公。大舅说,他城里的爷爷曾是北七房的镇长,喜欢收藏名家画作,抗战时期,日军进村,成了伪镇长,土改时回到城里,还好最后做了里弄自来水收筹员。大舅懊恼当时年少无知,没有讨要一幅名画。也许北七房老街传说的唐伯虎画作就曾在大舅亲爷爷的收藏中。
我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去过无锡城里她小姑姑的家——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弄堂,我清楚地记得抬头看到高高的弄堂外墙上那块长方小铁皮块,青底白字,母亲说那上面是弄堂名称——“肖皮巷(音同)”,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在旅馆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早上母亲拉着我的小手,又费了很长时间在迷宫一般的弄堂里重新找到姑婆的家。推开面对弄堂的木门,踏入天井,穿过砖石铺就的地面,看到向阳的木格窗户,窄长的木门槛和房间里雕花的木床和木台凳。五十多岁的小姑婆皮肤白皙,轻声暖语,笑意盈盈,她喜欢拉着我的小手坐在床边和母亲说话,在说完了我不知所云的家事日常后,姑婆便带我们去附近的中山路上的“东方红商场”,买些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给母亲带回去。母亲因为深受太外婆的疼爱,经常会跟着奶奶去三个分别在无锡城苏州城和上海城的女儿家小住。无锡和上海我曾在小时候跟母亲去过几回。苏州去的印迹只有一张我至今保存的我的婴儿照。母亲曾说过,苏州一户人家曾想领养我,不过终究还是舍不得。
母亲说起她的三个姑姑,说她们分别在无锡城里有中药房、在苏州城里有酒家,在上海城里开公司。她们的子女多半是大学生,复旦清华毕业的也有好几个,这大概也是母亲一直觉得读书好是很荣耀的缘故吧。
母亲在乡下的爷爷是世代做豆腐的,早早过世,留下她奶奶独自支撑家业,太外婆在北七房老街被人称作“双枪老太婆”,如果不厉害,一个女人不可能撑起一个大家。那年,日本人进村,总要找漂亮女孩,三番五次来到家里,太外婆得到消息总是让女儿在脸上涂上黑乎乎的锅底灰,儿子几次受到了惊吓,最大的惊吓来自他父亲的离去。那天日本人把全村人聚集在公场上,长长的门拴立在中间,声称门拴倒向谁,谁就拉出去毙了。当木门拴倒向太外公时,围观的人群中刚好有十几岁的外公,北七房莲蓉桥上一声枪响后,太外公“扑通”掉入了河里。外公受了很大的惊吓,从此神经变得过于脆弱。后来太外婆早早养了一个童养媳,也就是我外婆。外婆一生吃苦耐劳,活了九十岁,活到了跟太外婆差不多的年纪,只是外公在48岁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那时得了肺结核,大概总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用处,拖累家人,在某天凌晨投入莲蓉河。母亲说,外公得了肺病,久病不愈,自己感到没有用处,日夜咳嗽也很痛苦,便自行了结。我对外公几乎没有印象。听大舅说,外公毛笔字写得非常好,华氏家族有事总是他执笔,人也长得一表人才,从小娇生惯养,一直被太外婆溺爱,个性懦弱,没有成才,只是苦了外婆。
外婆生有二男四女,母亲城里奶奶知道外婆养六个孩子不易,经常捎些银两来。大舅说,捎回来的金条都被太外婆私藏了,最后大部分黄金银元被她最喜欢的上海小女儿花言巧语拿走了,说是用于公司周转资金,外太婆留下的金锁片是最小的一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后豆腐坊归并到北七房老街的集体饭店,外婆成了有公家户口的人,直到退休,但生活却变得艰难了,六个孩子只有母亲和大舅上完了初中。八十年代末,大舅因为体质赢弱,感觉村办厂干活劳累,于是外婆听从别人的建议重新开始带着大舅和舅妈在家做豆腐。外婆家进门的大院子靠近门口盖了两间平房,大舅小舅各一间,大舅的一间就用来做豆腐,那时我常常拿个搪瓷大杯,步行去外婆家,趁豆浆热乎时舀上一杯拿回家,有时帮忙扯百叶,热乎乎的一张百叶卷成长条,蘸点酱油,滋味好极了。长大后吃到的豆腐百叶感觉再没有那时的好吃了。后来外婆还教会大姨和大姨夫,他们也开始做豆腐卖豆腐。
随着工业的发展,大舅夫妇和大姨夫妇放弃了做豆腐,连小舅也不干跟外婆学会的做馒头炸油条的营生了,大家都做起了工业生意。
外婆家的大宅院很快改建成了四间两层水泥楼房。那宽敞两层三开间的老宅,雕花的木窗,排门,开合门,那宽阔的院落,院落东边石头围栏的大井成了房前水泥场上的公用大井,曾经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如今,北七房村拆迁,百年老街夷为平地,一切都成了历史,一块小小的金锁片又将承载多少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