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她举着一碗破碎的月光,跌跌撞撞端给我,我却掀翻了整个星空,于是,漫天星辰散落,遗落荒原百年。

        从我诞生之初,到现在已辗转人生数年,这不长不短的距离,密密麻麻的岁月就铺陈开来,有些仍在路上,有些则已背道而驰,有些深埋地底,不见天日,有些浸入年轮,刻骨铭心。

        再一次被现实击垮后,我便寻了棵枯藤老树,靠摊着不动了。

        荒原不分昼夜,黑的纬度翻腾,风流浪着,我也是。

        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推了推我,问道:“为什么不动了,今天还走吗?”

        我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衣服皱皱巴巴,还满是荆棘划得血痕,便寻个借口搪塞她:“没看到吗,我累了,脚瘸了,动不了。”

        夜凉如水,荒原辽阔,天空黑的浓郁,不见一丝光。

        第二天,她又问我:“今天可以走吗?”

      “不走,夜太黑,看不清路。”

      “可你还活着,还能呼吸,为什么不走?”

        我俩鸡同鸭讲,“也许吧,说不定走半路摔死也有可能。”

        一弦孤月挂于天际,荒原上苍凉的风掠过,寂寥又添清冷,引得我瑟瑟发抖。

        第三天,她又准时出现,我率先答道:“不走,天太冷,心情不好。”

        “你说,比月亮还远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出乎意料的她没重复昨天的问句,而是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之后便坐我旁边等着答案。

        “谁知道呢,可能是数不尽的荆棘横路,可能是鸦雀不落的荒野,也有可能只是一望无际的黑天...”

        “才不是!那边有朝霞伴生的黎明,有林鸟乘风而飞的原野,还...还有你的梦想 。”

她激动的脸红扑扑,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急着与我争论。

我忍俊不禁,不由得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孩子才谈梦想,天真无邪又好笑至极。”

“你胡说!”

看着远处的弦月,我默然很久才答“可望不可即,不如原本就没有。”

“可是……”

“明天我会走,你还来吗?”

“会,我一直在。”

……

第四天,荒原飞沙走石,沙尘从时空罅隙匆匆钻过,转眼流落远地。

“怎么样,着急催着我走,挑了这样一个日子,后悔不?”

我戏谑的问她,小姑娘没答,仿佛在风中走路就花光了她一生的力气,手和脸都被冻红了,我不由在心里叹气:这么倔的小孩,将来要吃不少亏吧。

我脱了尚且还不破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向前走了几步,把她挡在身后。

她楞了楞:“你不冷吗,为什么给我?”眨着黑色的眼睛问。

“我是大人,自然不冷。”我缩缩脖子。

“为什么大人不冷?当大人真好。”

“是吗...总有一天你会长大,那时你就知道大人好不好了。”

“可是我不会长大,不能变成大人”

“那当个孩子也挺好,不用像我一样成个庸俗的大人。”

她绕到我面前,笑嘻嘻的说“为什么庸俗,就算是大人,也不过是身体里多了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多热闹啊。”

第五天,我们路遇一片荆棘林,步履维艰,荆棘横生,密密麻麻的连了天。

“这是什么路啊,这种碍事玩意儿长来就是折腾人的”我愤愤不平,从荆棘老子数落到荆棘儿子,株连九族。

小姑娘依旧沉默,不知低着头想什么,也有可能单纯觉着我烦......

“你疼吗?”

“啊,什么...”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手臂上的划伤,疼吗...”她垂着眸,鸦羽般的睫毛颤动着,不知怎的,我觉得她有些难过。

“这点小伤,我才不...”

“人受伤都会疼,你别唬我!”

“好吧,我挺疼的”

“但是...,嗯,不是所有的伤口都有说疼的权利。”

小姑娘抬起头,隐隐约约的月光印在她眼中,像含了一汪水,于是,在漆黑凝成的寒夜里,我听见她说

“那我,就赋予你说疼的勇气。”

她撕下布条为我细致包裹划伤,她的左手上有半寸长的伤,其实我第一次见她时就注意到了,因为,恰巧我也在相同的地方也有一条疤痕。

只不过,她的刚刚结痂,而我的,是陈年旧伤。

第六天,路途依旧遥远,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不知何处才是终点。可喜的是风终于停了,悠扬的笛声从不知名出飘来,在这静谧的夜里,我想家了,很想,很想...想到每一根头发丝都泛着酸疼,融进血液里都添着苦。

稀奇的是,今天小姑娘兴致很高,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不停,我在路上神思不属的晃着,她自说自话:“我有一个贝壳做成的小熊,亮晶晶的,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但找不见了。”

“在沙发底下”“现在可以安静点了吧。”

“啊,我还以为丢了。”“你不开心。”小姑娘绕到我前面问我。

“才没有,我happy的很”我笑了笑。

小姑娘依旧站在我面前,清澈的黑眸盯着我认真道“可是,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开心。”

不知是被她识破我拙劣的演技,还是我早已挂不住的嘴角,让我无端的有些生气。

“你很难过,为什么?”

我像被踩了痛脚“你少管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是吗?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人会对我感同身受,无论是别人,还是...十几年前的自己。”话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活像苟延残喘的破败风箱。

起风了

旷野打捞着寂廖的风,小姑娘漆黑的眼睛望着我,她张了张口,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我不由得后悔刚才说话过重。

入夜的凉风在我们之间匆匆掠过,仿佛隔了一道天堑,横断了十几年不可翻越的岁月,即使,我拼力伸出指尖,抽掉我的筋骨,也抓不到她的光阴。

本来就是这样,世间万条路,条条皆是独行路。我勾起了讽刺的嘴角。

下一刻,我却怔住了,小姑娘穿过了层层光阴,紧紧的抱住我。

我在透亮的星空下,看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听到她嗓音发闷说着

“...对不起”

刹那间,我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厚障壁,就那样不堪一击的碎了。

怀里的小姑娘还在喃喃道,我蹲下来拍拍她的头,想说句什么,但她只是抱着我,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我没有办法长大,不能保护你,我...不能爱你所爱,厌你所厌,经历你所经历的,我只能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一个人难过……”

我怔了怔,滚烫的暖流淹没我的胸膛,泛着苦涩带着甜。

“不对,我不孤单,你一直在这里。”我抓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心上,它都记着呢。

我擦了擦她的眼角说“横亘时光的并不是散落的星辰,而是我的故人。”

因有故人存,长路且相闻。

我俩坐在沙地上,说着遥远的故事,十年青山,十朝冬夏,就在弹指一挥间,共享了两个心灵,圆满了囫囵岁月。

第七天,天色不再是罩着一团黑雾,而是转着银蓝色的光晕,我看见了地平线,长长一条,我们融在里面,成为了宇宙的一个点。

那时的我就在想,如果原始洪荒在此刻倾覆,时间秩序混乱不堪,我想留下来等候她长大。

在黎明前一刻她这样问我

“你害怕一个人吗,嗯...不许骗我。”

......

我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生活的锤炼丝毫没有把我锻造成有用的钢铁,我更像是被社会抛弃的边角料,记得年纪还小时,我曾对自己有过无限期待,也许是年少气盛,我站在世界面前,总会觉得自己无坚不摧,无所不能,我有用不完的少年意气,自然不惧眼前的万般困难。

可是,我忘记了

少年意气也会用完

而我,在生活的一次次冲击下,逐渐失去棱角,没有了苦中作乐的勇气,生怕行差踏错自己就会万劫不复,于是套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面具,伪装的八面玲珑,对现实曲意逢迎,我不在意别人口中的真心假意,因为我同样虚伪作假,我践踏世界赋予我的美好,同样也践踏自己的热忱希望。我将自己抛进现实的滚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磨。

直到,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直到,抹杀了那个心中未曾长大的孩子。

偶尔,午夜梦回,我会为那个逝去的自己痛哭流涕,可能那是我作为大人仅有的任性。

在寂静的夜里

为那个被我抹杀的孩子

举办着一场滑稽可笑又无人在意的

葬礼

...

天上挂着零落的几个星,随着荒原的尘雾一点点的流转,我俩靠在下面的沙地上。

“天上的某个星上有一朵玫瑰”我打了个哈欠,伸手随便指了颗星星。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是谁的?”

“小王子的。”

小姑娘不再看着天上的星星侧过头来问我:“那小王子和玫瑰住在一起吗。”

“...一开始是在一起的。”我伸起手无意义的空中挥着,“后来他们分开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玫瑰和你一样太吵了,小王子讨厌她,快睡吧还要赶路呢。”我编着瞎话诓她睡觉。

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万物都将沉眠时,一道小心翼翼又轻柔的声音像是在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你讨厌我吗...”

心想:最讨厌你了

我却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幽蓝的天际叹了口气:“不讨厌”

第七天很长很长,长到我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足够把小王子的故事讲完,足够亲眼见证天上的星星一点点变多,只要抬眼就像沉浸在一场南柯大梦。

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你说,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我,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小王子回去找到他的花了吗?”

“可能吧”谁知道呢,小王子最后留下自己的沉重的皮囊,只是靠着他自己轻飘飘的灵魂,还能找到他的玫瑰吗。

就算找到了,那玫瑰还愿意见他吗——见一个曾经抛弃她的人,或者说玫瑰没有了小王子的精心呵护还会活着吗。

其实我们都不得而知。

就像即使我站在故事的结尾,也不一定能知晓它的真正结局,就像此时此刻,我已经走了整整七天,但是依旧等不到黎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一时兴起的意义在哪里。

想到这里又不免觉得好笑,我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从来不问我们此行的目的,每次都是开开心心的往前冲着,好像只有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不断权衡利弊,不断思考这么走下去的意义。

“会找到的。”

“什么?”我一时摸不清她在说什么。或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他会找到他的玫瑰。”小姑娘转过头,停下脚步,固执又带着孩子气的笑着回答我。

“为什么”

“因为爱让他们分离,也一定会让他们重逢。”

我蹲下来看着她,竟然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成千上万的风铃不停响着。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道:“别怕,我们会找到出去的路。”

一瞬,风止,铃静。

我会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在某一颗星星上微笑着,每当夜晚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会像是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微笑一般。

小姑娘热爱着世上的一切,山河,草木,与摇摇晃晃的人世间,她觉得万物可爱,每一天的朝阳和星空都和棒棒糖一样值得歌颂。

如果说,她还愿意爱着这样的山河,那一定是她本身就有一颗热忱的心。

“你想过吗,从这里出去要做什么啊?”她这样问我。

“吃饭,赚钱,睡觉,...嗯做点无聊的事。”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赚钱是为了生活所需,至于吃饭睡觉时为了生存所需。”我顿了顿,踢了地上的沙子一脚“好像这么说来,我每天过着也怪没意思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小姑娘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仿佛下一秒就要吹化在荒原间,“你还有长长的一生,足够去做很多很多事情,去见那些平凡的不平凡的人或景,足够去爱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未来的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她拉着我在荒原上奔跑,无数的光阴与岁月在我们身边匆匆掠过,直到世界尽头,我听到她说

“希望你永远自由。”

我有长长的一生,那你呢,你的一生呢?

我又想起拎包出走的那天,天阴,飘着小雨,我撑着伞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雨一滴一滴滴在伞面。那时我想着,面前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开始,而身后的是我爱的世界,我可以背着行囊勇敢的去挑战每迈一步的艰难,只为我身后的你们可以安乐无忧,我求的并不多,只希望我爱的世界可以永远生机勃勃,草长莺飞。

可是岁月蹉跎,如今靠在车窗旁再看外面的雨时,曾经那样的孤胆英雄好像陀了背渐渐缩小,我害怕有朝一日她会泯灭于世俗中。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远处灰蒙蒙的连着杂草丛生,一抹灰一抹绿,半生漂泊半生无渡。

比起身上会好的伤,我更怕心上不会痊愈的伤疤,怕我会退缩于现实,怕我会变得冷漠麻木,不再鲜活。

“原来大人也会害怕啊。”

小姑娘指着地上窜出的蜥蜴,笑着看已经蹦出三米远的我。

“咳咳...我这是条件反射,你看天好像快亮了”我不断找补着,试图转移话题。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满目皆是笑意,只是身形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额,好吧好吧,我就是害怕。”

切,你能把我怎么滴?

可是,谁说大人就不能是胆小鬼了。

我也会害怕

害怕我出走半生,衣锦还乡时,我还是那个孤零零的,面对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的小孩。

你看,我好像长大了,又好像还是个孩子。

“别怕,我在这里。”她赶走了那个沙地来的不速之客,举起手来冲我挥着。向我示意又在向我承诺。

“一直都在。”

“你要一直往前走啊。”

“那你呢?”我静静地看着一望无际的荒漠,攥了攥手好让指尖不那么麻。

“我...我其实走不动了”小姑娘敛下眉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你知道的,我是走不出这里的...”

风悄悄的穿过我们之间,掀不起浪,也载不动愁。

此后的一段路,我们相顾无言,小姑娘渐渐走不动了,频频摔跤,我一遍遍问要不要我背她,要不要停下来,她只是一遍遍的摇头,不再说话。

摔倒了,再爬起来。

再摔了,就再爬起来。

她固执的可怕,我在她身后攥着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在黎明之前 ,我停下脚步抱着小小的她。她身上冰凉,像挂在天上我可望不可即的星星。

我想问她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明知道自己留不住还是愿意和我走这么长的路,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为什么愿意从我的插科打诨里去拼凑那些我藏不住的含义。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最后,我却只问了一句

“你,对我失望吗?”

她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远方,良久摇头说

“不会。”

“你要是这么离开我的话,我就不走了,我讨厌骗子,你要失信吗。”

时光不可逆转,小姑娘抵抗着时空的力量,断断续续又坚持不懈的回答我。

“我...我说过的,会在的...一直都在,不要讨厌我。”

“好”

“可是你,没有自由了。”我冷冰冰的裁决她的命运。

小姑娘像是累了,闭上眼睛,轻轻牵起我的手,她张开口落字无声。

阳光回收了最后一丝荒原的灰暗,映在我的手上——那是一颗银色的星星,在朝阳下,闪着微弱却亮眼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将终止,第七天结束了,天要亮了,我轻声回答她

“是啊,我怕一个人,你要不要陪我一起走。”

可是她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真可惜,我就说了这么一句真话,她却不再理我喽。

噫,

算了算了,我们大人才不跟小孩子较真呢。

其实我又怎么会讨厌她呢,她可是那个记忆深处,我可望不可及的自己啊。

朝阳初生,天光大亮,从此目之所及,皆无阴霾。

我在朝阳初升之地,迎着天光,开始我们的盛大逃亡。

耳边的风送来她的低语,也是她最后留给我的答案: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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