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他有关。
谈到他,立马想起的是他那颗假的左眼,清晨梳洗要把它摘取出来,放进盆里清洁,接着再装回去。每一次,我讲述这件事时,人们第一反应都会出现惊讶又复杂的表情,夹杂着恶心的情绪然后发出一声“咦”。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洗眼时,也是这种心情。是的,他是老人,但那是假眼,不是假牙。
小时候父母亲出去外地工作了,他从他的家乡福建下来,来到我们的家乡照顾我和姐姐,于是,我的童年有着他的存在。早晨,他在天台小跑,我便骑着我那小三轮,围绕墙边,围绕着他,踩踏过天台上的每个角落。午后,他去散步,那时的街市总很热闹,那时的小贩也很努力地叫卖。夜晚,他下厨,白粥配小菜,他的专属味道,以至于后来的我们时常想念,想念他的无可比拟。之后我上小学,他每天接送我,他喜欢走小路,一条捷径——中途有斜坡,他踏自行车载着我,每每经过那道坡总是让我很害怕:快速下滑和坑坑洼洼,以及我的胡思乱想,害怕出事,害怕死亡,害怕我们都将消失。童年时期害怕的事很多很多,所以我们在存活下来并要继续活下去时我总会感到一丝庆幸。
小时候我们的生活很悠哉,就像一颗玻璃球不紧不慢地转动,晶莹剔透。我的第一个十年在家乡,第二个十年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我以为,不会再看见他。在那个城市的第三年,他再次从家乡来到家里照顾我们,那时有父母,也有他,生活却不再透明,掺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繁琐。我们见到了更繁华的世界,拥有更多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却也承受起那些本不属于我们的争吵和打骂,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回首家乡的宁静,一直期盼着回到过去——过去的小三轮,闹市小贩,以及他的白粥小菜。那些时光曾经属于我们,后来却成了我们的羡慕,犹如桃花源林,那是逝去的童年,是他赋予我们的。
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述过往,有一次他们提到了他。他曾经是个猎手,带着枪,爬上山,射鸟,不小心滑下山坡,眼睛被一树枝插中……他提着猎获来的小鸟和忍着伤眼的痛,回家将鸟煮了伴粥给我们吃。为了我们温饱,他失去了左眼。我才懂了他的假眼睛,也突然明白,为何他会爬树。他身手敏捷地上了树,摘下玉兰花,几朵白嫩的花瓣像似沉睡的婴儿,躺在他的手心,我接了过来,放进小铁盒里,香气传向很远,很远。
长大后我们很少再见到他。有一回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不大标准的普通话,细数唠叨,却满是关怀,让我好好学习,以后用心工作。我连连应着,生怕让他失望。一个生命里的人——我的爷爷。想问:您还好么?想说:我们都很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