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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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造物者的独白


无影灯下,少年单薄的身躯看起来格外孤独。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你抛到脑后。就像等到房间完全被光束占据时,你也不会再纠结摁下开关之后,荧光灯管究竟闪了几次。

你的拇指顶住颌角,食指指腹在生满胡茬的下颌逡巡。你没有留心腹腔下方有股暖流正悄悄上涌;直到它们轻轻拍击你的胃壁,你才辨认出那股混着不安的喜悦。它们漫出你的双眼,流进你的视线,最终落在少年的胸膛,与它一道柔和地起起伏伏。

你的确成功了。望着自己的杰作,你忍不住开始遐想。当你把这个奇迹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称赞你为天才的科学家。科学家,或者生物学家。想到这两个词,你的食指忽然在下颌处停顿。这个停顿也许会使这片胡茬比周围的矮上好几毫米,然而你不会意识到。你只觉得这两个头衔和你的所作所为太不相称。它们听上去很冷,像那些狭小逼仄的办公室里纯白色的墙壁,像那些会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精密又脆弱的仪器,像医院的过道里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你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但你拒绝自己被它们定义。

你知道人们会太在意生命创造的原理,以至于忘记欣赏这造物的美貌:这是彻底的本末倒置。你创造这个生命完全是出于小小的私欲,因为世上没有人能符合你的心意。事实上人人可以创造生命。一个男人,遇上一个女人,只要他们足够健康,就可以使人类这一种族延续:这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不过,你的杰作的确不同凡响。你的食指继续在生满胡茬的下颌傲慢地巡视;而由于你一边的嘴角向上拉起,这领地变得有些高低不平。寓居在子宫的婴孩无法逾越自然的法则,你却发现了能赋予死物以生命的奥秘。

你的眼瞳映着台上的造物,他的四肢伸展得舒畅,不像蜷在子宫中的胎儿,更像躺在棺椁中的逝者。早些时候,如果你在台边搭几块玻璃,那么这造物看起来会更像躺在水晶棺材中的尸体。你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文物,它们从一个棺材躺进另一个棺材,还要被没有鉴赏能力的家伙指指点点。同样沐浴在肃穆的灯光之下,你忽然又觉得你的造物精致得像艺术馆中的一件藏品。你没去过几次艺术展,也没看过几件雕塑;但你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跻身艺术家的行列。是的,艺术家。这个词更让你感到兴奋。尽管你也没有学习过艺术,你还是可以从脑海中搜刮出几句谈论艺术的话。“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或“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你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你又想起几句喜欢指指点点的人挂在嘴边的话,比如“艺术来源于生活”,或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这些观点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被误用得太过严重。你想。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如果知道了你最隐秘的私心,一定会给你安上一个反人类的罪名。他们堂而皇之地享用着你的成果,却又恶毒地诅咒你,渴望你永世不得翻身。唉,无论是艺术家还是科学家,他们所珍视的心血,在他人看来不过是工具。你注视着造物,眼中流溢出悲戚。你的造物并不知道这些。他躺在那里,呼吸均匀,面容平静。

你的食指向上攀登,一脚踏进双唇间的裂缝。那里本该有一道深渊,可两边的岩石阻挡了指的下坠,拒绝了它欲擒故纵的探索。它们看穿了它的把戏,蛮横地磨着它的护具,撕咬它本就褴褛的衣。一点细屑被迫离开甲床,在口腔内不安地四处藏匿。你回想起秋天,那些恼人的落叶是如何亲近你的鞋,就像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场溃败。你最终会遗忘,不管你是否找到那碎末。它会逐着唾液跃下喉管,像漂流时乘的小船。经历过失重的晕眩,便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它落进你的胃袋,在分离之后初尝得逞的甜。这腥甜中混杂着酸,像裹着胃液的血。也许你的决定是一个过错,毕竟你不知道那深渊里腾跃着熔岩。

可你的眼已被火光迷住。你厌倦了影的把戏,挣脱枷锁猛然回头,因那色彩惊得浑身颤栗。注视着那团摇移不定的火焰,恍惚间你觉得自己生出了幻觉。你看见一颗心在热浪中狼狈地舞蹈。它看上去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因为蒙上了汗水、泪水,还是因为它正在融化。它太过循规蹈矩,甚至不知道如何尖叫。于是你欣赏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到火苗已蔓延进你的胸膛。你的食指继续攀援,翻过微微翘起的上唇,在细细的胡髭中滑倒。也许是因为你嘴唇的弧度,这里铺排着密密的汗珠。你用食指胡乱地一抹,再厌烦地一甩,就像那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这些茫然无措只得依附于你的汗珠被丢给胸膛里小小的火苗,随即它们相拥着死去,躲进空气,趁着你的某一次呼吸再度溜进你的胸腔。它们将要升入天堂时带走了你身上的热,从炼狱造访不忘携来冥界的冷。你的食指停在人中,感到一阵死尸般的平静。那团火焰散去,无影灯冷冷地注视着它留下的余烬。

你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留有心脏的焦臭。你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认,因为你的嗅觉并不灵敏。如果这座房间真的有什么味道,也只会是你点燃的香薰的气味。据说它们很好闻,还有安神的功效。你不太敢确定,你总是能循着这气味找到一间工厂。那儿的机器总是隆隆地轰鸣,压得你睁不开眼。你迈开双腿,接近那光源。在无情的灯光下,你看见了自己食指的模样,它又粗又短。指甲排列着整齐的竖纹,因啃咬而变形;由于长期执笔,指头微微偏转,和指节连不成一条直线;指甲下还有一根小小的肉刺。你本想轻轻地撕掉不安分的表皮,可你想起了那阵刺痛。疼痛会使你清醒。你将手缩回,按在自己的胸口,这才注意到那阵轰鸣并非来自工厂的机器,而是来自你的心。

你不敢用你丑陋的指玷污那具神圣的躯体。可如果你照照镜子,就会发现你的眼球同样浑浊不堪。细小的血丝如蛛网一般绽开,捕获那些蝇状的斑块。它们是被随意遗弃在那里的尸体,是在疲劳威胁下的警告。你不会注意到,因为此刻它们溶解在你的爱意,如同一杯速溶咖啡被水冲散。它们和爱意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但这并不宣告它们的消亡。它们潜伏在醇香当中,等待落进你的胃袋,给你致命一击。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目光正叮在你造物的双足。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经由你手,凭你一手创造,你怎么可能忘记那些肉块的手感。可现在,你能看见生命在造物的躯体里流动。你第一次明白生命的确是有光辉的。不过,你还是没有意识到生命是不可能凭空产生的。他得到了多少生命,你就失去了多少生命。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你无法再从他的身体吸取血液般夺回生命。即便他瘦弱的躯体日后能产生无穷无尽的生命活力,你也只能分得空壳般的欢笑,为你空洞的双眼装点。

你看向他的双脚。尽管它们需要承担身体的所有重量,你还是觉得它们不应该显得太过笨重。因此你赋予了造物一双纤细的脚。在无影灯下,造物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你甚至能看见隐匿在脚背中青蓝色的游蛇。它们觊觎着那些圆润的果实。你注视着他的脚趾,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捏。你想起了垂在藤架上的绿葡萄,或是新鲜的小樱桃。它们的外皮上沾着露水,红色或青色的外皮下透露出稍显稚嫩的浅色。它们并不很甜,反而有些酸涩;可它们的汁液很充足。你想起那一颗颗冰凉是怎样滚动在鼻尖。你是怎样将它们贴在鼻下,拼命攫取清甜的芳香。你想起你是怎样温存地将它们含在唇间。你是怎样迷醉地亲吻、吮吸,再以舌尖轻巧地拨弄。你回想起它们怎样在你的齿间绽开。它们的浆液怎样被你的舌贪婪地掳尽,依依不舍地和碎肉告别,目送它们滑落喉间。它们面对啃咬时爆裂得很坚决;透明,或猩红的肉却有些缠绵,半推半就地附在你的齿缝,还得再以舌诱惑拨弄。你看向那些椭圆形的趾甲,就像看向阳光下被照穿的透明果肉,或是滞留在表皮的高光。你想要伸手去摘,于是你丑陋的手指又映入你的眼帘。你意识到自己在阳光下待了太久,精神有些恍惚;随即你将头扭开,看向墙与墙的夹角。你想起在注入生命之前,造物的脚趾是多么平庸。它们像路旁最不起眼的蘑菇的菌柄,在潮湿的阴暗中与死尸作伴。你想起被晒得干瘪的香菇散发出的味道,或是它们被煮熟后从舌尖直冲鼻腔的怪异气味。彼时你疑心那就是腐尸的滋味。

想到这里,你又开始皱眉,仿佛那股令人不快的气息又弥漫在你的脑海。你将面转回到造物,转向他的脚底。他的脚底看起来很柔软,微微有些不明所以的划痕和褶皱,让你想起小时候只用薄薄一层塑料纸包着的,在早餐摊见得最多的蛋糕。它有一个难听的名字,你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叫作古早蛋糕,听起来像新鲜出土的文物,和散发着蛋黄、牛奶、白糖香气的小方块儿没有任何关联。可是如果由你来取名,你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蛋糕的名字通常要与烘焙店的小资情调适配;而作为半只脚已经踏入艺术殿堂的大艺术家你,竟然想不出任何合适的名字。你在小学写作文时就不擅长起名,无论是捏造的朋友的名字还是捏造的文章的标题,你通常放任空白出现,直到交卷前的最后一刻才决定。你的食指又不自觉地在下颌踱起步来。的确,你的口腔有些寡淡,因此你才总联想到食物。你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却也是一个有毅力的人,这两者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可是在恰当的情境当中,这两种特质却能够在一个人的身上完美地呈现。比如,当你的造物已经颇具规模,当他距离获得鲜活的生命只有一步之遥时,你便夜以继日地工作,期盼他早些来到这个世界。你大概已经有两个夜晚没有休息,也没有饱餐一顿,不过你不在乎。睡眠是为了在梦境中得到虚假的满足,进食是为了告慰贪婪的躯体;而你的造物就是你的美梦、你的欲念。你的食指横躺,嵌进双唇的缝隙,想要填补寡淡的空虚。好像缺了什么,你忽然意识到。不是咀嚼,不是吞咽,而是一句值得反复念叨的絮语,一句从心底发出的呼唤。名字。你还没有替你漂亮的造物取一个朗朗上口、值得反复玩味的名字。你当然不会和弗兰肯斯坦犯同样的错误,事实上,你现在做得已经比他更好。他的造物肮脏、丑陋,有一双浑浊的黄色眼睛;而你的造物俊美得像一位天神。即便如此,你还是很苦恼,因为你想不出来一个配得上他的名字。你的唇齿、你的舌尖深感寂寞,倘若再没有名字陪它们玩耍,它们就要去吮吸,去啃咬,去舔舐。

你略略俯身,祈求造物的身体能让你得到缪斯的回应。在他水晶般剔透的脚板面前,你放任自己遐想。你看见银色的月,月下相互追逐的晶莹浪花。触到绵软的沙滩,她们是怎样欢笑着回头。你看见沙砾由干燥变得潮湿,他踏过的痕迹已被浪花抹平,就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在她匆匆逃离后便被王子拾去。那些海浪吻着他的脚印,蹭着他留下的余温;正如她们曾经将他的双足吞下,直到他的趾头抵住她们的喉管,她们的唇再也没不过他的脚踝。这一吞一吐还不足以使海水变甜,你想。可他的脚底也会沾上细沙,就如同在松软的蛋糕胚上撒满糖霜。你想起那些甜到发腻的奶油蛋糕,它们往往在顶部放上水果作为点缀。那些樱桃以糖浆浸渍,艳得太妖,反而使人难以细嚼。这样想来,还是放些略有些酸涩的浆果,搭配奶白色的巧克力脆片才好。你以指节在他的脚板轻轻一敲,就像那些喝下午茶的贵妇拿着茶匙,无聊地拨弄着甜点。果冻,或者再坚韧一些,山楂糕或是阿胶糕。尽管她们不会拿这些东西配茶,你却觉得这样的情景和你的造物很相配。他生来就该是上流社会的人,即使没有相称的智慧,他也可以随意地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你的眼眸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块蓬松的面包。它的表皮刷了一层生命的蜜液,看上去油光锃亮。可你必须离开,离开灯光温暖,散发着黄油、蜂蜜和面粉香气的糕点屋,闯入冬日暝晦的清晨,逆着寒风的意志前行,被锁进由印刷品看守的囚牢。你的食指描着脚的轮廓,落在你的视线之后。你该给他准备一双暖色的袜子,比如圣诞宴会烤姜饼的色调,上面还要缀有纯白的绒毛,一直覆盖到他的膝盖下方。他的脚踝多么漂亮。小小的踝骨微微探头,像是新发的嫩笋,或是刚从地里冒头的土拨鼠。不过一天以前,他的踝骨还留着缝合的针脚,看起来还像古树上腐朽的瘤,让你想到那些聒噪的蝉。它们的模样是那样丑陋,鸣叫也单调得令人烦闷,如同夏日不歇的热浪。你的食指划过他的脚踝,将薄薄的皮肤拉得稍稍偏移。你回忆起山林间,躲在树荫下的那些岩石。它们的表面覆着一层苔藓,可并不令你讨厌。那阳光窥探不到的地方满是落叶,却散发出一股草木的清香。彼时你认为这就是自然的气息。你的食指停留在他的脚踝,轻轻用力,反复揉着那层轻薄的皮。这么漂亮的部位,被袜子包起来太可惜。你想,所以有人热衷于船袜。不过你不喜欢这种过于暴露的袜。你自认为没有好看的脚踝;又太过小心谨慎,害怕脆弱的踝遭疼痛猛烈地冲击。你想起你在学院里的一位同学,他在夏天总穿着轻便的帆布鞋,在豁口处留下惹人遐想的脚踝。他的小腿纤细笔直,在用力时能隐约看见肌肉的模样,看起来很灵巧。他总是在操场上打篮球,可他的皮肤依旧白皙。你见过他打篮球的模样,很节制,却很舒展。你讨厌篮球,因为你不喜欢被黑皮肤包裹的肌肉,不喜欢充斥着汗水的躯体相互紧贴,不喜欢冲撞与对抗;而他们说这就是篮球的艺术。你喜欢的是小猫永远扑不到的蝴蝶。它们从不钟情于某一枝花,而是在花丛之间翩然起舞,在每个花蕊上都轻巧地一点,敏捷地吸食带有花香的甜蜜,为绽开的笑颜留下三月的迷醉。你羡慕他那样的小腿,羡慕他的轻巧。你只是隔着铁丝网远远地看着他,不敢上前和他搭话,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篮球。你的皮肤太黑;双腿也太过粗壮,还生着旺盛的毛发。所以你怎么会有勇气经过雕塑身旁,在那圣洁的石块上留下你黢黑的手印?你在旁边的网球场,把你的欲望发泄进每一次的正手击球。你的欲望实在强烈,可你总是缺少思虑。你的球缺少旋转,总是下网或者出界。然而在分与分的间隙,你的眼神不再无处安放。你循着风,让你的视线透过铁网,轻轻撩起那正在上篮的白衣少年的衣角。篮球没有落进筐内,但你不以为意。你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你知道一次糟糕的失误可能只是由于错误地估计自己身体的能力。正如在网球墙边练习的新手,他们的姿势多么怪异。你能打出不错的击球,也觉得自己的姿势非常优美;直到你某天心血来潮,将你击球的姿势录下,才发现你的动作甚至没有丹尼尔·梅德维德夫协调。

不过这都应该是被抛掉的过去,你想。你的食指已经游走在他匀称结实的小腿。他真是一个完美的造物,生来就拥有你所想要的一切。你想起林间的小鹿,而不是兔子或马。很多人有着不错的容颜,可惜他们看起来太过敦实;而那些高挑的人总是有着高高的颧骨,像一匹马的脸。你的指掠过那片如雪的肌肤,像是清风吹在二月,阳光特别好的一天。你想用肩托起他的臀,让他的双腿悬在你的胸前,就像卫衣的两根抽绳;或是将你的脖颈当作栖息的枝桠,偏爱缠绵的小蛇。那样你的面颊就能蹭到他膝盖的清凉,像是从溪水中拾起一块鹅卵石贴在晒得晕眩的脸。你为他准备的长袜和短裤都无法掩埋这连接着两个圆柱体的球。造物髌骨外的皮肤要更显红润,像两颗熟透的油桃。你开始感到好奇,想知道你的嘴巴是否大到能塞下那充满诱惑的果实。你实在好奇如果它们粗暴地压迫着你脆弱的喉管,你失去呼吸前会想到黄昏的夕阳吗?这样想来,残阳应当很是腥甜,就像喉管处涌出的血。你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揪起覆在膝盖上的皮肤,然而它们很快从你的指间逃逸,像是那些永远也夹不起的火锅丸子,或是泡在水里的玻璃弹珠。你将整个手掌覆上他的膝,像是单独把玩着那种核桃形状的硬球。你想起了玩弄皮球的小猫;你想起了宅院门口,被公狮按在脚下的绣球,以及被母狮护在脚下的小狮。你赋予他漂亮的双腿,可否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从你身边逃离?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你将如何在人海中呼唤他?你摇摇头,不敢再想。这些零碎的质询越来越频繁地回荡在你的脑海,可你不记得曾经邀请过这些身披希顿长袍的说教者来参加你的假面舞会。你的目光继续向上蜿蜒,像一条蜕皮后的蛇。

他的大腿是一片未经开垦的肥沃土壤。洁白的肌肤渗出健康的粉嫩,是藏在土里尚未冒头的新芽。你多想虔诚地跪拜,将头枕在他柔软又秀气的大腿,接受他手指轻柔的爱抚。你望向他纤长的手指,不知怎的,你想起了从前养过的蚕宝宝。它们是那样洁白柔软,只要双指稍一用力,那些绿色的浆液就会从它们的身体渗出。可你的造物没有那么脆弱。你想象着他的手指抚过你稀疏的头顶,就像你的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你会感觉到头皮痒酥酥的,和那时蚕宝宝爬在你掌心的感觉一样。他的手指是烛台上纯白的蜡烛,泛红的指尖如同燃烧的火焰,你怎敢用那渗出油的拂尘玷污?你很擅长克制自己,可是当欲念在疯狂地咆哮,你又怎么能静下心来聆听神明的谕言?你瘫倒在地,额头抵着他的大腿,握住他小巧的手腕在你的头顶胡乱地拨弄。这会使你满足吗?你的鼻中飘进了渗进造物体内的香薰气息。你将他的手放下,用嘴唇一下一下地刮着他完美无瑕的手背。你看见了交错着的青色血管,仿佛看见你脑海中的一团乱麻。顺着手腕,你继续用唇轻蹭。你想到那些吹奏口琴的双唇,还有伴着口琴悠扬的乐音。在四月的一个午后,你骑着自行车从山坡冲刺而下,暖风是如何轻吻你的嘴唇。你已分不清是携着甘露的春风,还是那些批量生产的香薰,或是你注入了全部心血的造物让你感到这样痴狂。你骑过小臂,在坎坷的肘部颠簸着前行,穿过松弛的肱三头肌,在肩胛骨的附近随意地一丢,任由自行车醉倒在光洁的瓷砖地。在夏至,在一半日光灯坏掉的教室,你的同学是如何将手肘裸露,稍稍越过桌与桌的界限,害你的瞳孔被钉在眼眶的左下角。你夸张地摊开书本,在书写时不安分地扭动,假装不经意,与他的手臂轻轻剐蹭。这会使你满足吗?确凿无疑,你是一位艺术家,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爱人的形象,再跪倒在他的脚下。你理解了小人国的居民看见格列佛时是怎样的惊异莫名。只要那异乡人将手臂伸直,或是有意摇动手腕,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的幸福。你看过那些肥皂剧,知道那些女孩是怎样握紧男生的掌,或是掣住他们健壮的手臂,伤心到扯着她们细小的喉管,只会重复那毫无意义的哭喊。无论如何,最终他们会挣脱,因为他们去意已决。那决绝的一甩仿佛抛弃了世间所有的真心,连同她们的心一道撕裂。也有可能,爱意的消逝只在十月一个冷冷的夜。她在卧房被丈夫的摔门声惊醒,怀揣不安听着他的鼾声,直到忍无可忍,才起身借着月光望向她曾经的爱人。他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沾湿了枕巾的一片,画出她从未涉足的他乡的地图。他粗犷的双臂不能忍受被褥的燥热,胡乱地张开,像受难的耶稣。她借着帘的缝隙向窗外窥探,也如同看向自己的胸腔。除了冷冷的白光,只剩寂静的虚无。因此她对着梳妆镜时怎能不感到害怕,她并起双掌想要截住的水流,最终总会从她的指缝溜走。就像她醉倒的丈夫,他的手总会一次次从她冰凉的掌心无力地脱落。那么你怎么舍得放开你造物的手。你用一只手包住他小小的拳,再将另一只手交叠,如同信徒祷告一般将他的小手禁锢。

你的视线移向他突出的锁骨,和肩构成的浅浅凹陷,在树与树之间搭起吊床。在初秋的午后,那种慵懒的晃荡最易使人迷醉。仿佛你还是个婴儿,在小摇篮里感到心安。是的,任何活人都不会拒绝这么温柔的陷阱,无论是铺着奶酪还是落叶,无论是跪坐在爱人的胴体还是睡在母亲的臂弯。或者像驾着一艘小船,在深不见底的湖潭静止着前行。清冽的湖水映着你的眼眸,映着你爱人的倒影;他的眼瞳反射出你的倒影,渴求着他的那双瞳孔。可你没办法念出他的名字,否则在这峡谷,山间的风、湖中的清涟,都会幽灵般地重复你的呼唤。当你的眼睑盖着铜币,乘着卡戎的小舟渡过冥河,你在心底是否还能描绘出他的样貌?你是被流放的愚人,也是为阿尔戈号掌舵的英雄。神会宽恕你的罪行,避免将你从海妖的宫室中唤醒;否则祂会提醒你该备好方舟,别在滔天的欲水中溺毙。兴许那里只有小小的洼地,被雨啃啮出坑,却显现出彩虹的颜色。兴许那里只是荒芜的盆地,却错谬地折射出蜃景。那么你该怎样避免被烤干?你躲进他垂下的发,借此躲避那些哲学家灼热的目光。他的长发真是繁密,微微卷曲,像墙上攀着的爬山虎,或是湖边垂柳正顾影自怜。当你还是一位留着长发的少年,五月的风一吹,你就能闻到你发梢残留的香味;可你的发还是不如他这般秀丽。你想到了海浪。他感到困惑而挠头时,白嫩的手指会像跃出海面的飞鱼,或是盘旋的海鸥。你是否敢为他扎起小辫,兀自改变这海的形状?你是否敢爱抚他,让你的指穿过他柔顺的发?你那手指像丑陋的抹香鲸,或是长满藤壶的座头鲸。想到这里,你祷告的手缓缓松开。造物的小拳顺势滑落,自然地垂到腿边,微微张开,顶着一张被惊吓揉皱的脸。你想起了戈尔贡的蛇发。她们会将你变为石像,再随意地推下山崖,摔得你粉身碎骨。可你才是雕刻塑像的皮格马利翁,你自有办法让造物变成活生生的人,甚至不需要借助阿芙洛狄忒的力量,为什么还会担心自己得不到幸福?

你失落地起身,遥遥注视着造物的面颊。就像接受了一场顺理成章的婚礼,在一周里第八次加班以后,拖着满身疲倦来到熟睡孩子的床前。就像一位平凡的父亲,借着溜进帘隙的月光,或是溜进门缝的灯光,充满爱怜地注视孩子安详的脸。你会俯下身,给他一个无声的轻吻,将你身披的星光带进他的美梦,照亮那片胡茬般毛茸茸的草地,让他在疯跑时不会绊倒。你会轻轻为他掖好被角,如同他写的俗套作文。你想起了你上夜班的母亲,你想起你是如何在床上执拗地对抗倦意,只为盼到她的归来,挫败你过剩想象中潜藏在黑暗里的所有诡计。你记得你是怎样闭着眼睛装睡,却又在她推门而入时掩藏不住地绽开笑靥。你记得你是怎样失足滑落睡梦的深渊,醒来看到一片黑暗,分辨出身边呼吸时的惊惶与懊悔。你注视着你造物的脸,这张从未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完美的脸。他的眉生得利落,如同行楷的笔锋。粉色的眼睑正微微颤抖,细软的睫毛像黎明时分沾上露水的青草。他挺拔的鼻梁像一座险峻的山峦:云雾缭绕间,熏风会送来鹤的清唳。他的嘴唇轻巧,像裁成两半的柳叶。你忽然疑心这圣洁的天使是否已学会欺骗。他是否已经醒来,却仍在装睡,默许你所做的一切,将这些作为你将他带到这世间的酬劳?他是否已经悄悄睁眼,窥见你丑恶的容颜,此刻正在心底暗暗地嘲笑?没有人会责难你的多疑,因为这张脸实在太过俊美,就连神也会为之倾心。你的羽翼已被晒化,落在欲水之中,被海妖的歌声迷住;而他的容颜如同天上明亮的太阳,能照出你扭曲的黑影。所以你怎敢用你的血肉之躯去拥抱太阳?你越是渴求他的面容,那些希腊人的神色就在光晕之中越显清晰。他们一定要赋予你一个身份,好让你履行你的责任。可你甚至没为他取好名字,又怎能决定该以何种方式,将你的欲念吐出你的嘴唇?

你的双手插进衣兜,视线向下移动。你从地狱升入天国,又因惧怕再度逃回地狱。你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就如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细屑。他小小的喉结是一个阻碍,延误了你的双眼。因为那道凸起实在太过可爱,就像脚踝、手肘和膝盖,将你的目光温柔地扣押。隔着皮肤吮吸脖颈,留下瘀血的痕迹,这是懦夫的行为。你想起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你想起凶猛的狮子、老虎或花豹。你想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脆弱的喉管轻轻剌开,接满高脚酒杯的四分之三,微微摇晃,啜饮那冒着热气的腥甜。就像他如你所愿,以熟透的膝盖堵住你的呜咽。对你而言他究竟是什么?是孩子,是猎物,是仇人,是恋人,是杰作,或仅仅只是一个试验品?你该如何呼唤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或许该问问他自己的意见。你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脏。你不喜欢做一个专横的父亲,替你的孩子安排好一切。你不喜欢被依赖,也没准备好被别人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有能力替自己做决定吗?这点你也不清楚。他的智慧能与他十八岁的外貌相匹配,还是纯净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这仍是一个疑问。意识的运作太过高深,你还没来得及研究明白。你也等不及研究明白,也许你已时日无多,等不到万事俱备的那一天。所以你自私地、仓促地将你的造物带到了人间。不过,你会将他带在身边悉心呵护,确保他不会走上歪路,直到他能为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名字。你这样自负地想。蛇一般的视线盘踞在他粉嫩的乳头。你不记得当你还是婴孩,初尝陌生的世界时,连啼哭都像呕吐。你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吮吸母亲的乳头。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你根本不好奇意识是怎样脱离虚无。如果你的造物真的如同新生的婴孩一般纯洁,那么他此刻会做梦吗?不然,躺在无影灯下的他该多么孤独。你该给他造一个兄弟,或是一个爱人,就像弗兰肯斯坦的造物那自然的请求。你想俯身贴上他的乳头,聆听他的心跳,像是解一道含混不清的神谕。你的造物是幸运的,他比那个怪物貌美,大概不会经历那种苦痛。他可以完美地匿进人群,不必东躲西藏。你对自己的技术很有自信。可你忽然意识到,也有可能是他抛下孤独的你,转而拥抱人群。不,不,他是你的私欲,应当跪伏在你的脚下,全心全意地侍奉你,听从你的命令。你贴着他的胸膛,不敢再看他光洁的躯体。你刻意避开他的心,停歇在三片肺叶中间。如果他将来架起烟管,叶瓣就会布满霉迹,像浑身长满湿疹的孩子,只是颜色不及红斑浪漫。你想起你初中时期的教务主任,一个被烟熏坏的矮胖老头。他总是端着一杯浓茶,咳嗽声如夜半的炸雷。他粗鲁的指尖染着一层黄晕,散发的却不是柑橘的酸甜;他的牙齿锈迹斑斑,让你想起被丢在垃圾场的废旧零件。你的造物会变成这样吗?当你被叫进他的办公室听训斥时,也曾低着头,想着自己绝不要变成这般模样。可惜你的形体无法由自己雕塑,就像手最稳的外科医生也无法给自己做手术。至少现在,他的心跳还强劲有力,精准得像一只催命的怀表,提醒你时间正急速飞逝。你想起枕在他大腿上时的温暖,因为你也同时想起你稀疏的头顶。他不会甘心只与一具干瘪的躯体为伴。他是你的造物,你有义务给他幸福。可你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投入别人的怀抱,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得上他这般光彩夺目。所以他只能由你爱抚,毕竟他也对你负有义务。如果他执意违背你的意见,你是否有勇气追杀他,哪怕行至北极?如果他执意弃你而去,你敢不敢挖出他的心脏,看看它是否如你新缝制时那般红润?顺便,他会剔下你一块一块垒起的骨,割下你一针一针缝合的肉,一并交还于你。你根本拗不过他,所以你只好挖出你的心,将那颗冒着热气、流着血泪的红心丢到他的面前。这黏糊糊的脏器会像墙上的蛞蝓,在他转身后永远蠕动在他的背。你忽然理解人们为什么常让逝者仰面躺进棺材,毕竟背影总是让人想到离别。因此你不必再欣赏你造物的背面,不必再怀着贪恋,将他的踵、他的臀、他的背统统刻进你眼底的胶片。你的余生再不会忘却他是怎样一次次狠心地转身,迅速逃出你的视野。这个慢镜会被拉得很长,仿佛录像带卡顿在这一帧。那时你会庆幸你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就好像他从未闯进你的生命,只是你藏在心底一个越轨的欲念。

你的脑袋缓缓向他的腹部平移,像是在十二月一个暝晦的清晨,闹钟尚未响起,你用面颊在捂得温暖的枕头上来回轻蹭。这时美梦还没被阳光晒化,所以睡眼惺忪间,世界反而如同陌生的梦境。你能听见从枕芯传来星云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饥饿的记忆在相互吞噬。你喜欢这种朦胧的感觉,因为你没有耐心,在临摹时将每一颗纽扣都画得细致。但在你造物身体里的那些脏器,他的胃、他的脾、他的肠、他的肾脏,都像游历过复印机的纸张,或是互联网用户观念中根深蒂固的抄袭。你不再能像早读时那样滥竽充数,不再能像在后厨洗碗时那样事不关己。你想起那些精美的食物,无论它们怎样改头换面,都掩盖不了它们已是尸体的事实,也改变不了它们最终成为废料的命运。你的造物将会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将那些失去生命光辉的遗体撕碎,将它们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在你的身躯散发出异味以前,你怎么会介意游历一遍他的胃?你的下巴忽然踩进一蓬杂草,于是你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地狱的边境。你抬起头,不情不愿地离开你柔软的枕。造物的肚皮上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的线条被勾勒得很明显,像是特意为涎水修建的公路。这些污水最终会排进一个空洞的巢穴,你盯着他空落落的肚脐,忽而轻蔑地一笑。的确,他连母亲都没有,为什么还会有这缺陷般的印记?这可是你的良苦用心。为了防止他被排挤,你自然得赋予他人类独有的标记。原来那时你就假定他会离你而去,或者,你想将他留在身边才是一个错谬?他本该有一根脐带,连接着他的母亲,也即他的父亲,也即他的主——你。而你亲手为他种下这个凹陷,如同你亲手扯断你们之间的联系,挖好埋葬你们幸福的墓穴。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你看见围坐的希腊人正对你指指点点,有的哭泣,有的叹息;还有的则瞪着眼,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气。这算什么,你的生活才不是供他们调笑的戏剧。你躲进那簇细细的毛发,躲进地狱的大门。这里的气息才更让你心安,因为这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就如同你眼眸中迸出的斑斓色彩。一头盲目又痴愚的小兽正在不安地试探。也许是皮肤覆盖得太广,憋得它有些气闷。你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如同嘉奖一只学会服从的温顺小猫。于是它开始膨胀,内心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竟向天国的所在直直张望。它的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出烟雾。凡高大的,它无不藐视。所以它还在不断向上一节一节地蠕动,没有留心已经暴露了藏匿在身下还未及孵化的一对卵。它们之中真的蕴含着生命吗?这个你也不敢保证,但你渴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这样他就不会生出延续种族的本能,他的血脉也不会受到玷污。你仔细地观察着利维坦的纹路,它生得比你预想的还要健壮、还要漂亮。在火山喷发之际,悬挂的风铃会叮咚作响吗?岩浆能沿着一道狭窄的缝隙,寻觅到世外桃源吗?这是你该懂却不懂的事。你从来没有在黑暗中摸索过小径,将脑袋探进他人的门户。当你还是个少年,当你还可以坦然地盯着那些漂亮的脸,即便你的目光如同X光,精准地洞悉他们身体的每一寸,甚至能够看透他们的灵魂,你还是会在面对面时感到胆怯。你知道他们是怎样被舆论引导,喜欢远足与嬉闹。他们的谈论多么浅薄,欢笑时仿佛要把你的灵魂吞没。你计划为自己的皮肤镀上一层铅,计划建造一座宏伟的地宫,以此躲避那些窥探的目光。因为你曾犯过一个错误,误认为铅笔芯中含有金属,这才招致了一阵哄堂大笑。不过,你只要在黑暗中滞留得足够久,久到连视力都退化,你便可以抛去愧疚,安心抛锚在一座孤岛,迎接裹挟着无数浮游生物的暖流。如同一头盲目又痴愚的小兽。你意识到你的想法太过可怕,以至于造物轻轻的嘤咛在你听来也像教堂的钟声。那些希腊哲人面露愧色,纷纷躲进教堂,和神父谈论起了什么。你从地狱被擢升至天国,忽地明白这是审判日将要来临。

那么,你得好好想想你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即便你是他的父母、是他的主,也会期待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你当然可以随意地说一句“你好”,如同一次俗套会面的开场。你也可以发出一句不标准的“Bonsoir”,让气流轻轻冲击你的小舌,这样你的声音听起来会充满诱惑。但请注意:不要太过用力;否则你听起来就会像一位咯痰的德国人。或许你会藏匿进一片阴影,让充满困倦的几声“喂”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像午夜一通莫名其妙的来电。你也可以选择在房间的一角假装忙着什么,等他起身走到你面前,才头也不抬地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咕哝。不管怎样,你绝不能遵从你的内心,跪在灯边,让他踏过你的身躯。你看见他抬起纤细的臂,用食指蛮不讲理地拨开缠在一起的睫毛。你忽而感到胃在灼烧,那些融化在胃液中的碎屑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向你复仇。也有可能是被你扑灭在胸膛的火苗霎时复燃,如同跃动在坟地周围的森森鬼火,迫你跌进新挖的陷坑;再将松散的泥土敲实,填满你空洞的躯壳。作为回应,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是难以忍受的哭喊?或者他压根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你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的声音和他的灵魂一样,并不处于你的掌控之下。要是他有着这样漂亮的躯体,却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简直就像能摧毁整个美丽世界的一场灾难,将嘶吼、哀啼与呐喊,混着爆炸的音浪,一股脑儿塞进你的耳道。像吞下一盅烈酒,或是一杯难喝的特调。于是炮弹迸裂在你的腹腔,催你吐出无数蒙冤的尸骸。这种时候,你本应该不顾一切地冲进阴冷幽暗的防空洞;可你已被死寂震得双耳失聪,不再能展示分开人海的神迹。所以你最好躲到桌下,将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祈祷着别让生命的獠牙触到。你看见你的造物正慢慢起身。他的小手撑着台面,腹部的肌肉由于用力分外明显。他身上缝合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代表他越过了生与死的界限。他端坐在台面,双脚悬空,还没有睁开双眼,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始这段漫长的人生。

他的迟疑反而使你下定了决心。狂热的余烬已然冷却。你知道他会睁开眼看到你,看到一个干瘪丑陋、头发快要掉光的中年男人。他怎么会满意这样一位父亲?他怎么会甘愿留下侍奉这样一位主?你并不是打算将他遗弃。你不是拉伊俄斯,不会逃避终将到来的命运。你只是说服自己:任何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中,都会比你更适合扮演父亲的角色。在这座偏僻的校园边陲,也许真的会有天蓝头发的仙女或是会说话的蟋蟀,帮助你的造物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不,不,他当然不是一具可怜的提线木偶,不是端坐在你怀里,替你发出滑稽声调、替你承受嘲笑的傀儡。你给他备好的是你梦寐以求的身躯,以及独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华美服饰。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还不知道珍惜青春年月,展露你身躯的朝晖。现在,你怎么还能在脸上扑粉,在领口系一只鲜红的蝴蝶结,裸露你皮肉松弛的小腿?趁着他现在还没睁眼,还没记住你的样貌,你最好快点隐入夜色,遁入一座废弃的教堂,去做一尊遭信徒抛弃的神像。你切断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凭着记忆推开大门,将一声疑惑的轻哼截停在喉管,就像你试图摆脱那个你从未念出的名字。

黑暗中,少年清脆的呼唤听起来格外不安。

你也许在心底听见他正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可你选择将它和远处的喧闹混为一谈。就像你在午后突然接到的一通陌生来电。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机械的颗粒,变得遥远而陌生。在你终于想起致电人的瞬间,趁着他说话的间隙,你忽然将电话挂断,然后将微微发烫的手机贴在胸口。

你的造物也许再也找不到你,可我,我会一直注视着你。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属于我的杰作。我认得出你不再美丽的容貌,我认得出你不再健壮的身躯,因为你仍是那个懦弱的溃逃者。借由你的眼睛,我才能看见云端之外的生活。可我已经忘记制作你的初衷,彼时我是否也如你一般彷徨?我爱你的生活,就如同我厌倦自己的生活。我唾弃你的所作所为,就如同我没能让你成为受命运眷顾的孩子。你没有怪罪过我,毕竟你不能确证我的存在,所以我对你的塑造远远比不上你施加于我的影响。你的造物也在你身上留下一双眼睛。这是绝对公平的交易:你赋予他艺术般的身体,他回赠你一对幽灵般挥之不去的眼睛。正如你的名姓是永远黥在我面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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