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沟河的源头是一条水沟,流到我家附近成了河流的模样。我家在山下,两山脚下便是小沟河,我家走到河边1000米左右。
小时候,我经常在河边陪着母亲洗衣服。河水很清,小鱼就在我的脚边游来游去。我总是想去抓,却抓不住。母亲一边洗衣服,一边盯着我,担心我掉水里。
村里过红白喜事,举办宴席,河边也会很热闹。大人们在河里淘菜洗米,孩子们在河边打闹。一群群鱼游过来吃淘米水,小鱼的嘴砸吧砸吧很是可爱,观察起来很有乐趣。
稍微大一些,我喜欢跟上邻居家的哥哥姐姐在浅水区抓螃蟹。我们抓大的就是为了玩,抓到一些小的,如果母亲舍得油,也会油炸给我改善一下伙食。
我最盼望的是夏天跟爸爸、叔叔去河里炸鱼。大人们将炸药装进瓶子里,点燃引信扔进深滩里,“碰”的一声水溅起来几丈高。很快,一群群鱼就翻着白肚子飘到水面,我们拿网捞起来。
春节前,村民们会去山里挖苦葛来捣碎取浆,葛浆倒进河的上游,下游的鱼开始逐渐浮出水面,我们拿上镰刀轻轻一敲把它打晕,再拣进竹篮。这个时候,很多村外人都也会赶来小沟河拣鱼。那时我很奇怪,河里的鱼怎么那么多,那么大,兴奋得简直难以置信。
鲤鱼、草鱼、鲫鱼、白条、黑鱼,很多叫不上名字。小沟河的鱼,我见过最大的鲶鱼估计有一米长。我的一个邻居,拣了一条鲶鱼,头放在背篓底里,鱼尾巴还在背篓外面晃,作为小沟河的印象之一印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小沟河里淹死过不少人,有一个深滩我每次经过,心里都很紧张,仓惶逃离。听大人们说,六七十年代好几个人在哪里自杀了,其中有一个白头发的女疯子。还有一些孩子偷偷下河游泳淹死了,似乎每个暑假都听到过这样悲伤的事故。突然有一天,母亲发现我学会了在河里游泳,她开始对我严加管束,担心我夭折。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青年人已经流行外出务工,村里逐渐剩下的就是妇女老小。我在慢慢长大,父亲、叔叔们长年不在家,我开始自己创造乐趣。我游泳的胆子越来越大,也学会了钓鱼。
夏天的时候,我会牵着牛去河边吃草,把牛拴在河边,鱼会聚到牛跟前。我用拍下的牛蝇钓鱼,不用浮漂,有鱼钩、鱼线就可以,鱼将饵吃进嘴里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往起提线的那一刻很兴奋。
暑假的午后,我总有大把的时间不知道干什么,无聊。比我大的男孩子,都去了广东,我成了大孩子。邻居的玩伴都是女孩,我们开始话少了。把牛牵到河边拴起来后,我喜欢在凉快的竹阴里躺下,听着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有时什么也不想,有时胡思乱想,有时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河水还在流淌,我也该回家了。
母亲开始更对我操心起来,她去把我的户口纠正过来了,户口本上是86年出生的,但其实我是85年出生,她担心到龄了不能办理结婚证。她又经常哀叹,父亲有耳疾,不能像别人一样打工挣更多钱,可以搬到公路边盖砖房。房子都修不气起,怎么娶得上媳妇?
山里逐渐修通了公路,以前经常人来人往的乡间小路走的人渐渐少了。小沟河这个地方不再热闹,乡间小路上开始杂草丛生。邻居在外打工挣钱回来都将家搬走去了公路边,就剩我们家和我爷爷家,还有就是家里都是女儿的人家。有的男孩入赘到了山上交通好一些、阳光充足一些的地方,我开始也思考起我的命运来。
村民都外出打工挣钱,也不再对河里的鱼有兴趣。镇上的人来了,甚至其他乡镇的人骑着摩托来了,县城里的人开上面包车来了。他们穿一身塑胶衣服,背着电瓶,在河里用电打鱼,效率很高,看得我眼红。再后来,听说他们有一种药,小小两瓶往上游一倒,鱼、虾、蟹大大小小都翻白了,过了几天,小沟河就有一股腐鱼烂虾的味道,闻着叫人恶心。
再后来升了高中,我对下河这个事情逐渐没了兴趣,开始将它忽略。暑期的时候,我在河边的农田里帮着母亲干活,也偶尔会看到有人在河边乱转。我知道他们又在河里放药,还是想弄到鱼,可惜他们失望了,再没了鱼,连螃蟹都很少了。我也开始对这条河没了兴趣,盼望早日有一天能离开,去往远方。
宁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装在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里,不如专科和高职的红色特快专递牛气。2003年银川举办全国民族运动会,宁夏大学是主场地,延迟了秋季开学时间。其他同学都报道走完了,我还在家,乡邻非议的声音让一贯不自信的母亲很疑惑,她的儿子是否真的考上了大学。离开学还有好几天,我迫不及待地整理行装出发,提前一周独自一人背上行囊离开了故乡来了西北,就像一场仓惶的逃离。
如今,女儿六岁多了,她对爸爸的童年很好奇,我也喜欢跟她讲老家、童年还有小沟河的故事。去年回老家,童年时的那个院子早就消失不见了,邻居家的房屋全都拆的拆垮的垮,剩下断壁残垣,唯有我的老屋还有一点过去的模样,不过也可以想见它无数次在风雨中独自飘摇。
我又领她去小沟河。通往河边的小路长满了杂草,近一人高。废了好大功夫才来到河边,却发现过去的深滩早都被泥石流填满了,河边也长满了草木,想走到河道已很困难,记忆中宽阔的河面不见了踪迹。我再也不能踏进记忆中的小沟河了。
女儿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兴奋,将她和妻子留在河岸边的路上,我冲到儿时最喜欢捉螃蟹的地方,赌气一个接一个地把石头搬开,童年的往事一幕幕涌入脑海。我想到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到的马孔多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悄悄地蹲下来,尝了一口河水,用水洗了把脸,以免妻子和女儿不知所措。最后,我总算在青苔里找到了一只螃蟹,满足了孩子的一点好奇心,算是遏制住了我的沮丧。
有一天,我发现城市并没有曾经向往的那么美好。到不了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也将是我一种恒久的哀伤。小沟河那独有的光彩,也就成了我独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