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应了宫里老人说的话,莫要在背后说人。这时,门帘一揭,与玺局主事太监王纶带着一身霜寒,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看见屋里只有我和青鸾,便端起架子,手指青鸾,一副颐指气使地样子:“你出去,我有话要和万姊姊说。”
青鸾哼了一声,回道:“我可不是你手下的小内侍,凭什么听你的使唤?”
王纶抡起右掌,做势就要打人,青鸾机灵地闪到我的身后,拿我做了挡箭牌。我抬起眼来看看王纶,见他神色焦燥,还有些兴奋之态,想是真的有话要说,便转过脸吩咐青鸾:“你下去吧。记得少说少听少操心,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
青鸾见我也让她走,不情愿地从我身后转出来,狠狠地瞪了王纶一眼,轻轻地揭开门帘,走了出去。
王纶毫不客气地在我身边坐下,看了一会我做针黹,问道:“这是太子的内袍吧?”
我点点头。
他又认真看了一会,才开言:“本来中单就用素色,你现在又在里面缝上一层白狐毛……原来,你已经在做准备了。”
我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这个官秩远比我高的尚宝太监,便乖乖地不说话了,只是脉脉温情地看着我。
我却被他盯得恼了,只好开口:“那边有什么消息?”
“皇上很不好。今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召到了文华殿,司礼监的牛玉和几位当家太监也寸步不离。”他附在我耳边,小心地说道:“现在文华殿里只进不出……我看皇上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虽然对天子的病情多少有些准备,但还是不敢相信,一向身体健朗的他会病如山倒,短短十几天就走到生命的尽头。
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王纶说:“现在还轮不到你哭。要哭也是顺妃几个生不出皇嗣的嫔妃,皇上要真是走了,她们都得殉葬,那才真叫惨呢!”
正是想到十几天前还看到这些宫嫔,个个如花似玉,有的只有十六七岁,正是最青春美艳的时候,却要三尺白绫断送了性命,这群人中还有我最要好的姐妹,所以眼泪才流不住。
王纶看着我,慢慢从袖子抽出手绢,递给我:“擦擦吧。你这么掉泪,看得我怪难受的。”
我挡开他的手,自己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擦了眼泪。
他讪讪而笑,说:“你干嘛总那么见外。我的心思难道你不知道吗!这十年我对你的照顾可少过?论才干我比牛玉那老家伙强多了,又一直跟着太子。只要太子荣登大宝,我自然就是万人之上的正四品司礼监总管太监,到时候你跟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纶为人张扬跋扈,又喜欢自作聪明,手下人真心服他的没有几个。他的心事我也略略知道,只不过大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他没说破我也就装着不知道,今儿他主动提起来这个话题,由不得我不有一番说辞。
“王纶,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对我的好。只是对食一事,不是我能答应你的,我自己的前途,真是不知在哪里飘着。当年孙太后曾经答应我,在太子大婚后,就放我出宫。我若出了宫,终身大事,自然会由爹娘和兄弟做主。”
“可太后都薨逝一年多了,出宫的事,不提也罢。”
“当年太后承诺我时,不光有皇上和太子在场,钱皇后、周贵妃、宸妃和顺妃她们也都在场。就算我不提,别人也会帮我记着。”
我抬起眼,婉婉地看着王纶,其实他生得眉清目秀,手中又有权势,宫女里想巴结他的成百上千。但有些话,该说死的时候,就得狠下心来说死。
“我不想留在宫里,想出去找个不嫌弃我的人,成个家,伺奉爹娘,生几个自己的孩儿。王纶你什么都好,待我更没有话说,只是给不了我一儿半女。”我眉上那枚月牙痕跳了跳,带着些痛。
王纶听了,沉吟半晌,脸色渐渐有些灰败,讪讪说道:“你的心事藏得好深。这些年,我们差不多天天都能见着,却从没听你有这样的话……”
我听着他言语伤悲,想起他的确真心实意地待我,这些年宫内宫外,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是第一时间告诉我,试图提点我。谈不上是良师,但肯定是益友,光这点情意,就让我心生感激。不觉又垂下泪来,叹道:“我的心思,平日里想都不敢想,哪敢跟人说呢。尤其前年太后薨逝,自己都觉得没指望了。前一阵看着宫里兴头头地为太子捡择太子妃,心思才动了一些,心想太子大婚,或许钱皇后周贵妃能想起当年的承诺,把我给放出去。”
他见我落泪,心思又转了一转,还是不甘心地问我:“如果天家不肯放你,你只能呆在宫中,愿意跟着我吗?”
我低着眉,惨然一笑:“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什么,因为我做不了主。”
王纶呆了一呆,说:“我最受不了你这样又愁又笑的,把我的心都揉碎了。还好那个不祥的传说一直在宫里流传,只有我死心踏地地想要你。不然……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你深夜睡不着,风露立中宵呢!”
我也一呆,回到东宫这七八年以来,因为左眉端上的那枚血红色的月牙痕,主口舌厄运,内侍宫女待我,尊敬有加,亲热不足,稍微能多说几句话的,也就王纶和张敏两人。张敏生性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王纶看着张扬,倒是性情中人。若是到了只能留在宫中老死的地步,王纶或许还是一条退路……可刚刚这么一想,心底却浮起一个遥远的,红衣飒然的身影,我恍起了神,银色的缝衣针在指尖上扎了一下。
王纶察觉到我内心起了波澜,伸手揭掉青鸾贴在我眉上的白绸,继续劝着:“你比我大五岁,过了今年初一,就满了三十四,早已过了摽梅之年。再不为自己打算,真真是要枉费青春了。再讲,这满宫之中,也只有我能护着你,改变你的运数。”
我点点头,正待说些什么,忽听见窗棂外一声轻响,就噤了口。王纶也是警觉,立刻出门察看了一圈,回来神色正常,告诉我说:“大约是你平时喂的那些狸猫儿。我的事,你仔细考虑。”他停了一停,脸上现出傲慢,恨声说道,“在这宫里,你若连我都瞧不上,难道真像有人说的,你还做着当文华殿妃子的梦?快醒醒吧,他都要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