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知道如何下笔,一开始写就会感到不断的心痛。今日,我终于可以稍微理性的写下这些文字,籍以纪念奶奶对我无私的爱以及我和奶奶那些美好的过往。
在回家的列车上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大致内容是说奶奶生病了在医院里,而且病的不轻。我就像失了魂一样瞬间呆住了,满脑子都是这一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奶奶一生没有住过院,我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可能就是永远的分别,也是我们爷孙两最后一面。
《朗读者》中,听徐静蕾哽咽着朗读史铁生的《奶奶的星星》,哭成了泪人。嗯,不是奶奶带大的孩子不会懂为什么她从一张嘴就开始哽咽。
1、
1935年日本关东军开始入侵东三省,遵义会议召开,红军长征取得初步胜利。中国大地战乱四起,动荡不安。奶奶就出生在这一年,这是一个连饭都吃不到的年代,家里人多嘴也多,后来奶奶被一户人家抱养了。七岁那年,被农村民间流传的一种“阴风”扫到了双脚,后来昏迷了好几天,醒来时双脚已经变形无法正常行走。后来奶奶的母亲用杨树给她做了一个拐棍,她开始尝试下地行走,那段日子对于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来说多难熬啊!以后的日子她的双脚再也没有恢复,而她也习惯了用拐棍走路,做家务,下地干活……命运这样不可捉摸,就像武侠小说的结尾,生死不定。十五岁那年,一场秋雨过后,天天渐渐寒冷,还在地里干活的奶奶一不小心感染风寒,那个秋天让人如此难忘,每声咳嗽都是疼痛,每天夜里都是煎熬。好不容易熬过秋天又迎来了冬天,一整个冬天刺骨的寒冷让病情更加严重。冬去春来,奶奶也落下了病根,在那个医学并不发达的年代,每年的秋冬都是痛苦难熬的。
2、
经人介绍奶奶认识了当时的爷爷,爷爷家里很穷身体又不好,奶奶还是和爷爷领证结婚了。那时候的爱情纯粹美好,没有一点点的虚情假意,没有任何利益的掺杂。奶奶一生有五个孩子,大伯出生在六零年,那个鲁迅笔下吃人的社会,三年自然灾害死去多少无辜可怜的孩子。家里穷的连一粒米都没有,麦麸是当时唯一的食物,她就四处去挖野菜,把挖来的野菜和麦麸放一起煮,就这样养活了五个孩子。我父亲最小,上面四个哥哥姐姐,没有吃过多少苦,读书时常常和别人打架,很快就辍学回家了。年轻时也最难管,在工地里认识了我母亲,两人有了我之后回家结婚。在我出生前十天,爷爷离开了,奶奶一个人在爷爷的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嘴里不停的咒骂他,埋怨他一个人去享福,丢下这个家不管了。父亲脾气暴躁,性格冲动,一次动手打了母亲,后来母亲丢下两岁的我离家出走了。奶奶一声没吭把我抱在怀里哄着睡觉,那以后她就成了我的母亲。
我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过:“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你那讨厌样儿吧!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说么?
奶奶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奶奶沉默不语。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很多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有老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我们躺在庭院的凉床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奶奶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3、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贪玩不爱学习,常常惹祸。有一次把邻居家的小孩打了,他奶直接到家讨人,奶奶拦着赔不是,他奶一边骂着“有人养没人教”一边数落奶奶。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我哭的稀里哗啦,奶奶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瘫倒在地上,嘴里咒骂着逝去的爷爷。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惹祸,我成了老师和亲戚口中的好孩子,奖状贴了一面墙。
我顺利的考上一所很好的初中,每周放假一次,周五是最令人激动的,我们像归巢的鸟儿一样,下课铃声刚响都炸了锅往家赶。奶奶早早在门口等我,锅里熬着排骨汤,看见我露头了就起身迎我,问问我生活怎么样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然后给我乘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周日上午返校时,给我整理好要带的衣物装些零食,偷偷塞给我一些暖暖的零钱。每周如此,无一例外。到了高中,两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每周给奶奶打电话就成了我的习惯,如果我有时候连续一段时间没有打电话回来,奶奶就会念叨怎么还没打电话给我呢,每次我打电话给她她都很高兴,其实和奶奶每次也就聊一聊吃过饭没有,家里天气如何,身体最近还好不好,然后语塞了奶奶就很满足地说那再见吧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了,你在学校要好好努力,下次再聊。其实我知道奶奶就是想听听我的声音。每次问到奶奶的身体时,她也总是会安慰我说最近还好;奶奶总是会嘱咐我要把生活吃好,身体要保重,奶奶总是一切痛苦自己忍着,不让我操心她,而她心里却一直操心着我,虽然每次和奶奶通电话说的内容都差不多,但却是最有意义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奶奶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精神的支柱。然后奶奶就会和街坊邻居很开心地说我又打电话给她了,说我很挂念她这个奶奶,很知足的样子,说我很懂事。
4、
村子里的土路已经修成了干净的水泥路,再也不害怕下雨天会弄满鞋子的泥巴。大片农田被征收建起了大型工厂,隆隆作响的机器整夜运转着。
奶奶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愈来愈差,加之家里的事她还要操心,我们都不在家,很多的愿望和想法都无法满足她,老年人的孤独和寂寞侵蚀着她,所以奶奶的身体变得更差了。尤其今年,她老说感觉无力,走几步就喘,我们安慰她说上了年纪都这样。年后几个月,奶奶越发瘦弱了,也越来越没精神,但她一如既往地做着重复的家务活,脸上露着和蔼的笑容。夏末,一场秋雨袭来,雨水除了带来阵阵寒意以外还有奶奶的卧床不起。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奶奶的肺气肿已经很严重了,但她却非常渴望自己的身体能好起来,她总是给我们许愿说:“等我好了再看看你们几年,看看你哥结婚,重外孙终归不是自己家的呦!八十多了该抱重孙了,不能老让你大奶神气……看看你大学毕业什么工作……看看小燕考大学……”说不尽的心事道不完的心愿。
5、
国庆放假前一晚我拨通了奶奶的电话
“奶奶,我明天下午到家”
“好啊,回来吧”
后来妹妹接过了电话,我简单的问了几句,隐约听见奶奶说“不讲了……不讲了……挂了吧”
1号下午,在回家的列车上接到爸爸的电话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可是似乎又没有感觉,又好像很平静。奶奶一生没有住过院,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不是不清醒,奶奶是不会同意进医院的。下午五点左右我到了医院,奶奶挂着吊瓶,吸着氧,看到了我说:“回来啦,奶奶没事,不要难过,赶紧回家吧,等我好了就回去了”我强忍着泪水,询问了奶奶的病情,奶奶的手握着我的手,叮嘱我:“赶快回家吧,天快黑了……黑了路不好走,告诉你二妈把鸡喂喂,两把米,不要喂多了有雀吃……回家吃饭吧”爸爸和妹妹留下来守着,我们都被劝回去了。凌晨两点,妹妹给我打来电话,奶奶病危了,父辈们都在商量着后事准备出院回家了,我极力的控制住自己,大伯二伯都在我身边,他们也充满了恐惧。我出奇的冷静拨通爸爸的电话,呵斥他转省立医院,让他不要放弃。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不断的祈祷,终于在急诊门诊见到了奶奶,微弱的呼吸,大口的喘着气,亲人们都在安慰我,大伯说:“人老了,上岁数了,可不能在外面出事,回家吧,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我坐在一旁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医生和我聊了很多,我知道可能奶奶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陪着我们了,但我希望她能看到我们所有人和我们说说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在我的执拗下,奶奶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情况稍有好转。那个下午,大家轮着进去看奶奶,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微笑,好几天紧张的心情变得轻松。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近八点钟,接二连三病房里有人离开,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害怕医生脱口而出是自己的亲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6号床家属”医生喊到,“你奶奶情况很不乐观,需要立即做插管手术,赶快签字做决定吧”插管很成功,父辈们也赶来了医院。因为我知道插管有多痛苦,所以我在混乱之中冲了进去看到了奶奶,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们回家吧不治了,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遭罪了。第二天下午回到家里,管子拔了,所有的人都认为奶奶一时半会就不行了,渐渐的奶奶清醒了,说了这几天在医院里遭得罪,“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他们把我手脚绑起来,往我嘴里插管子,喊人又喊不到,喉咙干的要死,一滴水没给我喝……如果再不把我带回来,可能今天就要走了”我在一旁泣不成声,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悔恨,恨不得自己来受这个罪,恨不得躺在那的是自己。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6号早晨五点半奶奶病逝。奶奶走了,天亮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我的奶奶,看上去如此瘦小,浅泥色的脸只有巴掌大,眼角的皱纹比往常更深,眼睛紧紧地闭着。相比于她生前经历病痛时的狼藉,她此刻显得的更安详。
6、
我觉得美国小说《飘》中那个瘦弱的梅兰妮就有我奶奶的影子。梅兰妮和我的奶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她们都足够的宽容善良,身边的人都认可她的好,即使“坏人”也尊敬她。奶奶的病逝,伤心的不仅仅是我,在她病重期间,所有的亲朋好友和村子里的人都来看她。奶奶就像佛一样在度化她身边的人。那个贫穷的年代,很多家庭都会为生活吵吵闹闹,但我家因为奶奶的付出与宽容,让家庭多了一份和谐与快乐,少了怨气与争吵。出葬那天,鼓乐喧天,全村的的人都流泪了,这是我参加过最盛大的葬礼,这个一生劳苦的老奶奶一生也是值得了。
在这个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时代,谁也不愿委屈自己的时代,奶奶这样的人已经被社会遗弃,而我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奶奶的印象愈来愈清晰,因为奶奶留给我的记忆已经成了我的生活信仰。我一直想写奶奶的故事,想把善良、慈爱、热爱生活的奶奶呈现给大家。可是我迟迟不敢动笔,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伤心,害怕自己写不好,因为她的好一直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比生离更痛苦的,是死别。我终于明白这世上存在着所谓的来不及。
来不及就是再也没有办法跟那些人说说话了。
对奶奶的怀念,这短短的文字无法表述完全……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