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公交车站下,火炉一样的午阳发出炽炽的烈焰,炙烤油蒸似的对我耀武扬威。
已有四辆139路公交车先后停靠,均未见女儿的身影。在这沉沉的炎热中,仿佛有某种烦躁、不安挣脱了控制,向我袭来。
果然,自第五辆车下来的女儿,以平静恬淡的口吻道出让我惊愕的天机:“今天在全校会议上宣布了我的任命,我是政教处的副主任,没有主任,由我主持工作……”
不知是心愉还是失落,在猛然一震的刹那间又悚然一惊——我狐疑地在暗中拧了一下自己,痛得咧嘴呲牙。
女儿以为我怕热,我则掩饰自己的情绪,询问事由的经过。
其实,女儿性格很内向。外表呈现是沉静,内心反应却缓慢,适应环境较困难,随机能力也较弱,顾虑多,交往少。这样的性格是很难打开领导的工作局面。
我在学校常授人力资源课,也常劝内向型学生走出校门,不要走进官场,因内向型人才在官场失意者不在少数。
因之,我以前多次与女儿交流过这个话题,希望她在教学专业上有所发展。然而,这次她却被赶鸭子上架,成了这个学校的中层领导。
女儿的职业一直是我与她母亲搅心的大问题。因为她的求职路实在是走得很艰难。她曾经的焦虑、迷惘、困窘、无奈等,在这以后的几日里,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恍如昨日,历历在目——此蛰伏多年后的苏醒,如今还是让我心有余悸,也将她几次求职的经历鲜活于我的案前稿纸中。
女儿考研读研那几年,我们似乎均沉湎在她学习、生活的快乐中。 人在这个梦幻里或是陶醉,或是自满,根本没有考虑到女儿就业的困难。
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几家学校应聘,均以没有工作经历、没有教学经验(其实女儿实习过)而被拒之门外。但女儿却不愿改专业。她可能身负教师职业的血缘,心沉三尺讲台。
虽然那几年一直飘忽不定地在几所学校当代课教师,也曾有人建议她去从事收入较高的行业,但她骨子里仿佛渗出一股东方古老的排除杂念之禅意——没有尘世纷扰,只有平和宁静的职业趣味,只有应付纷繁世俗的淡泊和从容。她有着那种风雨飘摇中御舟独行的执拗和傲骨。
然而,几次求职的现实,便将女儿打磨得萎靡不振、沮丧颓废。
我知道,课堂是女儿驰骋的广阔疆场。但岁月不等人,眼看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立业未成,还有成家的婚姻大事未决。怎能一味固守在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精神职业价值中,去自己认同,自我保全呢?
此际,有亲友告诫她,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而应面对现实。这对于她似乎有宿命式的不可能。当时,我常见她眼里飘散一抹抹雾似的眩惑表情,还常常在眼角溢出泪水。
那段时间,女儿很痛苦,性格也扭曲。很少开口说话,常因小事与我们发生口角,甚至还离家出走过。好像职业选择的困境与她,就是一把锋利的兵刃,一刀刀将她的思想切割,最终只剩一具空洞的脑壳。
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叔叔托关系将她安排在一所初中学校任历史教师。
我知道,以这种方式找到工作,于女儿是极不情愿的。她以前曾多次鄙视过那种靠关系、背景、后门而获得职业的认可。她自心底追求的是以自己的实力、价值得到应有的首肯。而今,却走上被自己否定且有愧于心的求职之途。
虽然,在那所学校工作很顺心,校领导也很器重她,将她安排在教改的科研室负责学校教学上的科研工作,授课量不多,收入却不低。领导和同事们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同行们多次去听她的课,大家一致赞扬和羡慕她的口才,出口是一连贯的课堂激情语。我也去听过她的课,也感到她原先的生涩消失了,取而替之的是一份自由、裕如的随意,而并非那种刻意寻求的口语方式,是不招自来、脱颖而出的自然迸发。这让我感到她在讲台上那种欣喜和再造的愉悦之情。
但是,女儿对教学环节和教育理念产生了极大的抵制情绪——每节课只讲试题,并留一半时间给学生做标准化作业,以应付月考、段考、统考;课标上也只要求学生知“是什么”无须知“为什么”。
女儿常与我交流她对初中教育方面的看法。她觉得这种只抓死记硬背式的教学,牺牲了学生好奇心的保护和培养,丧失了学生享受智性的快乐,摈弃了学生应有的独立思考、分析、归纳能力。
女儿认为中学教育应有人性的尺度,中学阶段即成长阶段,在成长之外别无目的。急功于考入好学校好专业之利,使中学应有的人文精神内核荡然无存。
通过与学校领导及同事的几次交锋,女儿实在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改变初中的教育方式。她觉得在这样的教学环境中,就像在黑夜中误入一片废墟,哪一步都踩得不踏实。
女儿原先读研实习时,教的是高中。她在高中课标中也看到对学生的要求是不仅知“是什么”,还应知“为什么”,最终应思考出“怎么办”。这让女儿异常兴奋,她毅然决然地辞职离开那所待遇及工作环境很好的初中,去郊处一所高中应聘。
我当时就赞成她的决定。因为她处在精神的困惑中,对教学上的许多现实没想明白,就必须学会舍弃。这好像海上遇险,必须扔掉所有行李。这看似愚蠢,实则是走出困境,复苏成长的聪明之举。
那天,是我陪女儿一起去参加招聘考试的。途中,我感到她有种隐隐约约的愿望在起伏——那所高中的各方面条件均较低劣,而女儿就像一个积蓄有限的穷人到超市,要加以算计,以一当十,才能从柜台拿下所需的商品——她故意选择这所不好的高中,来重新练习和汲取高中教学的经验。
一个学期的教学工作结束了。虽然收入较低,但女儿心情很爽。她多次对我提起他们学校领导是如何听取她的建议,并加以改进的,他们学校是如何重视她的教学方式和方法的。
学校没有住宿条件,女儿每天要往返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常天不亮起床送她到车站,也常夜里去车站接下晚自习回来。女儿没有时间与我交流,只是在这样的接送中聊上几句。我知道,她埋头于更丰富的职业中,积累着她生命火花迸出的力量。
我看到她的备课笔记和教案,我能体会到她是将教学作为提高自己实践能力来看待的。她是用备课来记录自己的疑惑,拓展自己的思路,澄清自己的视野。她想出成果,目前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我感到女儿的职业目标很神圣,像一座圣殿。这是一种兴趣爱好之使然,这种兴趣爱好提高了她职业生命的质量。
当然,踏上某种职业之途,就必须接受这种职业的风雨。女儿在教师职业中也遇到许多坎坷。比如在中青年教师中,只有她的职称最高,又有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且有文章见之报端。于是,同年龄层的教师便有些嫉妒;再比如每当学校片面抓学生成绩时,女儿心底便有些不适。
我知道这是女儿的脱离实际之理性思维在作祟。她不屑于填鸭式灌输,而喜于知识点的延伸和趣味性教学。为此我常劝她按学校要求去做就行了,但女儿心中对自己的教学偏好像种子发芽,不可抑制的长大。
当然,在经过挫折后女儿也变得渐渐地聪明了。她将自己的趣味性教学与抓学生成绩结合起来。如是,既保持课堂的灵动活泼,引发学生的思考,也使学生的成绩快速提高。
听到女儿在教学上取得成绩,我和她母亲均特别兴奋。我期望她踏入更精深的领地,走出一条有自己特色的教学之路。更希冀她的职业幸福指数能提升她的生活幸福指数。
但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我不愿意她发生的事终于来到眼前——做管理工作并非我与女儿以前的初衷。因为她的性格决定只能本分地做自己;自一路求职经历走过来,她少了伪装,多了自然,少了应酬,多了本色。这种不灵活应变的习性是不适应官场规则的。更何况这势必影响她教学专业的提高。
如今,我在岁满甲子大本命年中,却遇到女儿初入仕途的前景未卜之事,真不知她以后的管理工作中能否得心应手,能否挥洒自如——这种厚厚的云翳自那天在139路公交车站接她回来以后,就一直笼罩于我烦躁不安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