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见夏侯徽缓缓放开了手,喊了声“徽儿......”
夏侯徽摇了摇头,轻声道:“别再说了,我不想跟你吵架......”
说完转身往床走去。
司马师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觉得那么寂寥,心内骤然一软,几步上去赶在她前面,铺开被子,有些哀怜的看着她道,“徽儿,别生气了......”
夏侯徽却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司马师见她不搭理,径直坐到床沿弯腰准备脱靴,他忙蹲了下去,抢着脱下她的绣鞋,又虚托着脚轻轻放到床上,见她躺下了,替她把被子盖上。自己也坐到床边,默默的陪着她。夏侯徽却翻了个身,背对向他。他有些悻悻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夏侯徽看他陪着小心却仍旧照顾着自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楚。但见他杵在眼前,她就是觉得有股火气压制不住。她明白他现在满怀歉意只不过是因为她的难过,并没有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错了。她不是不念他的好,只是她怕她松了这口气,他就更不把礼义、仁恕当回事了。她很想再跟他好好说清楚,可是当她翻过身来,却见司马师已经离开了床边,正站在剑架前,拿着一块布在认真的擦拭着他的剑。
她顿时卸下劲来,宝剑的锋芒照在他脸上,那样柔和的眉眼竟然生出了冷厉。
她又转了过去,闭上了眼睛。
此后好几日,她对司马师的态度都是淡淡的。有第三个人在场还好,她不便摆脸色,但凡只有两个人在一块儿,司马师挨到她的衣角,她都会慢慢的挪开,和她说话,她也不是不理,只是“嗯”“哼”“哦”的从鼻腔里出个声。起先,司马师还哄着,渐渐地也有些灰心了,两个人竟这样怄上了气。
张春华他们倒是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吃饭时,夏侯徽把碗筷递到司马师手边,司马师给夏侯徽夹菜,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夏侯徽也自觉掩饰得很好。却不料仍被司马昭给看出了端倪,吃饭的时候司马师给夏侯徽夹的菜,夏侯徽都是不怎么吃的......平日里总凑在一起下棋习画的两个人,如今一个总守在房里,另一个则闷在书房,就算一起走路中间都隔了好几步远,也不笑,也不说话......
他虽觉得两人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打算多事。恰好那日司马懿下了值,便着人叫他去书房,他路过园子,见夏侯徽一人站在桂花树下拿着一根杆子打桂花,他便多看了两眼。因为她正仰着头,一头乌发便垂到了腰际,左右摇曳显得腰身更是空空落落。金黄的桂花簌簌落下,像下着一场花雨。
他看了一会儿,见她举着长杆,显然是拿不动,手在打着哆嗦,脚都有些打趔趄,她可能也觉得体力难支,便打算放下。他笑着摇了摇头。正在这当口,许是手臂酸软使不上力了,长杆径直的往后倒去,带着夏侯徽连退了好几步。司马昭见状拔腿就跑了过去,一把牢牢抓住了长杆,夏侯徽这才没有摔个屁股蹲。
夏侯徽站稳了,松了口气,转头见是司马昭,抚着胸口,喘着粗气,笑着道:“好险。”
司马昭扔了竹竿,问道,“嫂嫂怎么自己干起这活来了?不是有下人么?零露他们呢?”
夏侯徽见他语气中有责问的愠怒,忙替零露云翠他们开解道:“他们都去干活去了,以为我在房里歇着呢。是我自己闲着闷得慌,所以找点事做......”说着指了指小半篮的桂花,道:“准备酿点桂花酒来着......”
司马昭见她解释得这么详尽,像做错了事讪讪的讨好,心早就软成了一汪水,哪里还板得起脸,缓声道:“是我着急了些......”说着忙又正声道:“嫂嫂行事当心些,磕了碰了的,大哥要担心的。”
提及司马师,夏侯徽强笑了一下,道,“好,我知道。”抬头见司马昭还没有要走的样子,便又道:“呃......还没有谢二弟从辽东带回来的东西呢......柔儿拿给我只说是吃的,我都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司马昭道:“那东西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据说是当地的名贵的山珍,吃起来多么好多么好的。我便也带了些回来。”想了想,又道:“哦,我问了,说是煮着炖着吃都行,做起来不麻烦......”
夏侯徽笑道:“二弟有心了。”
司马昭挠了挠头,道:“没什么,顺手而已,嫂嫂喜欢就好......”说完这才想起来要司马懿等着见他呢,忙道:“爹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着她道:“嫂嫂你别再自己打桂花了,这种事让下人来做......要么就叫大哥吧,他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的,我都替他难受......”
他见夏侯徽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天机”。想到她懵然的样子,司马昭到了司马懿门前都还噙着笑意。
推开门,就见司马懿坐在案前眯着眼睛在看书,他收起笑容,叫了一声“爹”走了进去。
司马懿放下书,看了他一会儿,才悠悠的道:“今日我在宫里见到依芳了。”
司马昭吃了一惊,问道:“依芳?她怎么会在宫里?”
司马懿眯了眯眼睛,皱着脸道:“侯吉说是你放她出去的,你现在问我?我怎么知道?”
司马昭吸了口气,道:“我以为她早不在洛阳了......”
司马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管你们当初是怎么回事,总之她是入了宫。今日被遣出宫时,刚巧遇到了我和大将军。”
司马昭有些诧异,道:“曹爽?”
司马懿眨了眨眼睛,道:“嗯......看两人的情形,似乎有过前缘......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下自然不好做什么,仍是让她随众位先帝的美人一起出宫安置了,但,我想,只怕不会就这么了结。”
司马昭听了,抱在腹前的手握紧成拳。司马懿看了他一眼,把一张写了字的绢布递给了他,道:“她终究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伺候过你的人,如今她已经无亲无故的,别让她流落在外,若是遇到些不明不白的人,平白受苦。”
司马昭接过来,上面写的一处住址,他眸色沉了沉,道:“爹,我知道该怎么做。”
司马懿放心的点了点头。
时隔些年,司马昭再见到依芳,有些陌生。她褪去了彼时的稚气,不再是满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开门站在那里,已经是端庄的一位丽人了,身上更多了柔韧的力量。
他朝她笑了笑。
依芳却道:“笑得那么难看,就别笑了。”
司马昭道:“我一直以为我在你眼里是好看的......”
被说中心事,依芳听了怔住了,却忍不住啐了他一口道:“自作多情。”
司马昭只是低头一笑,并没有再辩驳,转而却望着她道:“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依芳哪里能告诉他当年的事情,只是说:“除了跟你一起去过的地方,我哪儿都不认识......出了城,我就像断了根一样,天那么大,地那么大,就害怕得很,所以又跑了回来......我想,进了宫,你应该就见不到我了吧......那样也不算违背你我的承诺......”她苦笑了一下:“哪里想到就这么巧了......”
司马昭以前是不明白,后来经历世事后,自然就懂了依芳待他的那些心思。他看到她虽是笑着和他说话,眼里的泪却泫然欲泣的样子,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人像她这样待他了吧。握在手袖里的匕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试探着问道:“你和曹爽是什么关系?”
依芳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曹爽,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便道:“和他那实在谈不上什么关系了,不过是他做中护军在宫里巡守的时候,捡到了我放的纸鸢,就这么一面而已......”
司马昭道:“宫里三千佳丽,他偏偏就记住了你,只怕你们不止是这一面的缘分了......”
依芳想到他看自己的眼神,道:“管他记着谁呢,反正我心里又没他。”
司马昭道:“他现在可是大将军,先帝的顾命大臣。”
依芳却嗤之以鼻,“那又如何,我若不愿意,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我......”
司马昭见她三两句罢,熟悉的那个依芳又出来了,心里也有了底,缓声道:“我......却有个不情之请......”
依芳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问道:“二公子?”
司马昭直直的看着她,道:“你自小长在司马家,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入狱、围府,知道咱们司马家时时刻刻都在血刃上游走......现在先帝已逝,爹虽然位列辅臣,但曹氏宗亲一直对咱们虎视眈眈,阴谋诡计百出,让我们防不胜防......爹年纪大了,实在是经不起那些牢狱之灾和惊魂动魄了,所以,我想......”
他看着她没有说下去,眼睛里有心疼和为难,依芳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迟疑的接下他的话:“你想让我接近曹爽?成为司马家的耳目?”
司马昭听了眼神光芒大甚,却又立刻摇头,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连连否认道:“不不不,我不能让你去,我怎么能让你去犯险?!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依芳,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不要去......你走吧,去过你的日子,当我从来没有来过.......”
说着,他趔趔趄趄的要走出门去,依芳却在后面喊道:“二公子,我去!”
司马昭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她满脸的泪水,却坚定的看着他说:“我去!”
司马昭听了跪倒在地,掩着脸啜泣起来:“我真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
依芳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他,抚着他的头,喃喃道:“不是你没用,是我,是我想成为对你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