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影》,就如置身江南阴暗的巷弄内,一把油纸伞丝毫抵不过无孔不入的霏霏淫雨,待结束观看走出雨巷之后竟又余意不尽,雨意亦不尽,遍身潮湿,眼前还有雾气。
张艺谋在经历了有灵魂的人文《归来》和无灵魂的《长城》打怪之后,躲在山水色的雨雾里,打磨出了阴阳陆离的影,他依旧不忘带着对偶像的敬意,将黑泽明《影武者》的立意挪移于自己的作品里,讲述了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与之前所有张氏电影依托文学原著的情况一致,《影》的故事基于编剧朱苏进的《三国荆州》(这部书实在普通不过,将大格局收编于孙权收荆州这一隅),张艺谋为了情节的顺利进展,又鉴于观众对历史不容修改的激情,便借来朱苏进的故事做了些许架空的手脚,将荆州化为“境州”(音变),吴国化为“沛国”(取雨水丰沛之意),蜀国化为炎国(火,与水所对),人物也适当作了调整整合(主公沛良原型孙权,杨苍和杨平为关羽、关平父子,主角子虞和影子这两个角色,恰又是吴国三代都督周瑜、吕蒙和陆逊的结合)。
《影》依然是张艺谋极具表现个人喜好的载体之一,他在上面别具匠心的营造了大量的中国风形式感:阴阳、水墨、竹林、刀剑、屏风、琴瑟……但此次不像《英雄》有些形式大于内容,而是难得恰到好处的让内容凸显于形式所营造的古典湿润的氛围里,像极了莎士比亚式的话剧。影片在吕蒙白衣渡江和关羽大意失荆州的故事主架上设定了一个替身的情节,主演邓超奉献出了演艺生涯中影帝级的表演,一人分饰子虞和影子二角。所谓影子,即是替身。古时贵族往往在纷乱的环境中豢养与自己形似的影子替身以求自保,以主人的名义生或者死,史书中对他们的记载特别吝啬,我们偶尔能看到这些尚且隐藏在史页背后的些许线索,比如齐襄公的替身孟阳,齐顷公的替身逄丑父,刘邦的纪信,朱元璋的韩成,甚至于阿喀琉斯还有帕特罗克洛斯。在电影原著的三国时代,亦不乏孙坚的部将祖茂以替身身份掩护孙坚的细节,更有曹操因貌丑找崔琰做替身接见匈奴使的轶事。本片中,大都督子虞因伤情而居于幕后,在斗室之间运筹帷幄,以替身影子对决敌将杨苍,又暗中设计令将军田战阴取境州城,沛王如他的牵线傀儡,妻子是他拴牢影子的棋子,最后以为自己拿到了王牌,却经过数次反转使得影子把本尊取而代之,成了人生赢家。可是,谁又能确信沛王有没有影子——导演取巧得很,将影片设置为开放式结局,将想象的余地留给了观众。
《影》的出现,勾出了一段陈年历史旧账。我从影片里阴森可怖一幕忽然想起了史书中的些许细节,虽然看似扯不上联系,但多少有些内容值得拿出来侃侃。那是在影片中段,暗夜里子虞在斗室中挪开一块砖石窥伺妻子和影子,这种窥探里的阴森让我想起了孙权的那双碧眼——吕蒙白衣渡江擒杀关羽,威震天下,被孙权封为南郡太守,没几天吕蒙突然病倒,《三国志·吕蒙传》载:
封爵未下。会蒙疾发,权时在公安,迎置内殿。所以治护者万方,募封内有能愈蒙疾者,赐千金。时有针加,权为之惨戚,欲数见其颜色,又恐劳动,常穿壁瞻之,见小能下食则喜,顾左右言笑,不然则咄唶,夜不能寐。病中瘳,为下赦令,群臣毕贺。后更增笃,权自临视,命道士于星辰下为之请命。年四十二,遂卒于内殿。时权哀痛甚,为之降损。
“常穿壁瞻之”,墙后的一双碧眼阴森可怖——关于吕蒙杀关羽后自己旋即蹊跷死亡的结局,历来颇有争议,《三国演义》解释为关羽阴魂杀人,又有人言实为吕蒙功高震主为孙权所杀。但正史告诉我们:四十岁的吕蒙病重期间,孙权在墙后抽砖窥探的目的是关心,当看到吕蒙病重时就夜不能寐,吕蒙去世之后又“哀痛甚”——古代王者之心实在不好摸,我们姑且认为吕蒙之死实为染病,那么他的前辈周瑜的暴卒又有细节可说了。
赤壁之战后,周瑜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控制了整个长江北岸的南郡地区,刘备则接收了稍显薄弱的荆南地区,此时弥漫于东吴朝野上空的有两项方针,即周瑜主张的“伐蜀”与鲁肃主张的“借荆州”。周瑜的“伐蜀”主张是依托荆州南郡为据点,“吴终不能越荆有蜀”,与鲁肃的主张实为针尖对麦芒。当时刘备为了图发展主动到京口面见孙权请求借荆州,周瑜见机会可乘,向孙权上疏:“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建议孙权幽居刘备,可惮于曹操的威胁,孙权未能采纳周瑜的建议。为了保住荆州,周瑜仍对孙权存设想,趁孙权还未令他撤出荆州,又亲赴京口面见孙权,提出新的战略构想:
“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周瑜提出趁曹操无力南下之时,自己先以荆州为跳板,率兵进取益州、再取张鲁,之后与马超结援,连接长江全线之势向北全面进攻曹操。孙权一面答应刘备借荆州,一面又批准了周瑜这个依仗荆州实施的气势磅礴的计划,并让周瑜立即回江陵着手准备。不过,他也倒不必为他的应许而惶恐,似乎他对周瑜的许可是建立在他对未来的瞻望基础之上——周瑜在回程途中突然“病逝”,计划终究未能实施:
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于巴丘病卒,时年三十六。权素服举哀,感动左右。
一位正值壮年的英才,忽然在出差途中“病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如我们绝大多数历史的看客,常常受小说和戏剧的影响,营造有一个印象,即周瑜乃是前期在战荆州时受了箭伤之毒,导致长期身体虚弱,又兼受到诸葛亮的“三气”,故而早早去世。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本是罗贯中为了突出小说效果而杜撰,我们翻阅所谓的正史《三国志》,箭伤之事倒确有所载:“瑜亲跨马櫟阵,会流矢中右胁,疮甚,便还。”江陵城外所中的这一箭伤的是右胁,并不致命,更没有毒箭之说,后来到周瑜去世,中间隔了一年多时间,周瑜尚能从容地往返于多地之间,箭伤事正史也没有再提起。在周瑜的伐蜀主张与孙权的孙刘联盟主张相悖的节骨眼上,英年周瑜在短短几日内突然得病以至于失去生命——这样的事实就隐藏在史书的缝隙之间。另外一个细节,即陈寿所著的《三国志》中,涉及周瑜、吕蒙所在的传记内容多是基于吴国韦昭编撰的官方史书《吴书》,韦昭为尊者讳自不待说,其实陈寿也有把讽刺之刀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情况——在孙权所在的《吴主传》的末尾,陈寿写下以下文字:
“评曰: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句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至于谗说殄行,胤嗣废毙,岂所谓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哉?其后叶陵迟,遂致覆国,未必不由此也。”
“屈身忍辱”、“句践之奇英”、“性多嫌忌,果于杀戮”,这些词语,恐怕又有些太明显吧?遥想公瑾当年,在外地征战时听到孙策死讯、传位于弱弟孙权时,即刻带兵返回吴地:“五年,策薨,权统事。瑜将兵赴丧,遂留吴,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这次颇具凶险气息的赴丧使得周瑜成功进入中枢,辅佐时值少年的孙权,不知是否因这次可怕的经历,在碧眼英雄的心中埋下种子,以至于滋养出了“屈身忍辱”的萌芽。当赤壁一战使周瑜名动天下之时,他有没有动生“果于杀戮”之心呢?
《影》里,更见杀戮之心。即使故意营造水墨色、淡化血红色,但夺境州和最后一场宫殿戏份,实在有些过于血腥——这恰恰就是一部成人电影,权谋、仇恨、杀戮,归根结底还是欲望。年届七十的张艺谋似乎扭转头来,将他自己的些许的人生经验表达在里面,发出怀疑的问号,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问号——时至今日,世人尚带着古老的欲望行走人间,我们本身不就是一个个欲望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