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就寄身在外,对爷爷的印象来自每逢年节,父亲寄给爷爷茶叶和钱时,母亲忍不住的叨怨。
一年年的下来,知道了爷爷的许多邪怪的事情。哥哥姐姐们是见识领教过爷爷的厉害的。姐姐总是说她的胆小是被爷爷吓出来的。说她只要远远地看见爷爷,就会吓得转身就跑,一直跑回家把门杠上,还觉得心慌慌。
小时的大哥,在冬雨里等干活的母亲回家不来,挨着土墙睡着了,爷爷路过,竟是不闻不问,邻人唤醒已湿透棉衣的大哥,却被爷爷大骂多管的闲事!
如此的等等,母亲记得好清楚,纵使离开故土千里,背井多少年,依然是愤愤地年年说来,父亲只是赔笑不语,还是年年寄他的那份孝心。
爷爷有四子三女,父亲为长子。爷爷喜欢男孩子。他的喜欢是“棍棒之下出孝子”的苛责和刻意。甚或更甚。
爷爷是太爷的正室长子。太爷喜欢的是偏房。偏房枝繁叶茂。正房只母子相依,不受待见。爷爷没有读过书。偏房的子女皆识字。
太爷去后,爷爷只分得遗产的二亩薄田,三间草房和五棵歪脖子老树。
原来是识字的偏房子女做了手脚。
爷爷娶那个早早过世的奶奶,只是要多生孩子。爷爷拼死拼活,只是要让孩子识字。哪个胆敢偷一点懒,定要受到带了新仇旧恨意味的鞭打。
父亲魁伟有仪,是那个小山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工人。母亲娇小智勇,有个曾当过响马的爹爹和一个当了国军去了台湾的二哥。
在那百年一遇的年代里,爷爷想了很多办法来保护父亲,包括把父亲过继给一个远房穷而无后的老寡妇亲戚当儿子。
包括想法设法要拆散父亲和母亲,包括视而不见他长年在外的长子的儿女,包括造母亲的谣。
所幸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波及到那个深山窝子的威力有限,庄户人头脑不开化,认为万事比不上“吃”重要,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瞎扯淡。
所以父亲的工作有惊无险地保住了。父亲把母亲和我们都带出了那个小山村。
母亲一直耿耿。现在都还耿耿。
第一次见到爷爷,正是那年《射雕英雄传》热遍大江南北之际。
那一部长须,那洪钟的语气,那如雷的酣声,那一身整洁的利落,那一派昂昂的气度,那灼灼眼神的凝视,竟是如此的亲切相契!
爷爷养着一头奶羊,每天会挤了羊奶来煮了吃。他自己单门独居,院落净洁,院中有一树花艳艳的木槿,他摘了一捧花给我吃。笑我说蛮话。爷爷屋里头有一些他自己采挖的草药的香气。他自己挥斧劈木柴,码得整整齐齐的。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有一亩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脚步硬朗,犹自带风。
三婶站在院外向里张望,邀我们去她家吃饭。父亲只愿意陪爷爷。
我随了三婶去她家。一路上,又知爷爷曾一把火烧过她家的房子,曾把三叔差点打死,曾用鞭子抽得三婶满地打滚。
问她为什么爷爷会这样,三婶怕也似地回头看了看,说:“老邪物”!
那两个婶婶和叔叔也曾被爷爷用鞭子抽打过。
可是,无论这些人怎么说爷爷,在心里,就是觉得和爷爷格外亲。
隔天,父亲和我陪爷爷赶招贤集,汤汤沂水边,白须的爷爷一扬鞭子,水面传声,炸得倍是精神响亮!
爷爷呼呼地喝了两大碗羊杂碎汤!红光满面,白须飘然。每逢熟人问好,总忍不住笑语:“我儿子和孙女子来看我了!”
几年后的一天午后,忽然梦见爷爷痴痴地在山上的水塘边坐着,白须飘呀飘的,手里的鞭子落在水里横着。
恍然一惊,醒了,就有一种凉凉的悲伤在心,眼前似乎飞过一只白蝴蝶。惊惊地想:是不是,爷爷没了?
果然是。和梦境一样样。
谁都想不透爷爷为什么要到山上的那个水塘边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