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者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被噩梦惊醒,闭着眼睛缩成一团,两床被子下的我浑身冰冷。空气几乎凝固,时间似乎也停止了。我摸索着搓搓冻僵的脚,风却从脖子灌了进去,身体愈发冰冷了。

我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此时天没有亮;却知道时间一定是04:04,相同的噩梦总是在相同的时间将我惊醒。醒来后的我仿佛坠入深渊,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第七十八天,我做的第七十八次噩梦,同时也是我第七十八次惊醒。我躺在床上,默默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心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大学时,四个人的宿舍有三个人整天抱着《圣经》念念有词,心痒难耐的我请她们给我一本。彼时的她们一定不知道当时的我一直噩梦缠身,企图用一种精神支柱让自己解脱。她们心满意足的交给我一本崭新的圣经并嘱咐。如果不用了一定要还给她,这是她专门请假回家拿的。

我抱着崭新的《圣经》,诚惶诚恐。我想双手合十,做一个祈祷,许一个愿,却不知是否会亵渎神灵。我轻轻抚摸封面,心仿佛已经得到了救赎。

我将《圣经》放在床头,心里默念几遍阿门,继而坦然入睡。初秋带着秋高气爽的味道,天是蓝的,树叶是黄的,人是开心的。我跟随劳动者的脚步来到田边。玉米早已褪下青涩变得风情万种;旁边的花生没了从前的翠绿带着年长后特有的成熟;再旁边是一棵不合时宜的柿子树,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树上,树叶凋零......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来历,只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带着遗世独立的意味。一声号响,身边的人将搭在肩头的毛巾使劲一甩,袖子往上一撸,大叫一声:起。声未落,天却变了。深蓝的天空逐渐变暗,焦黄的树叶开始变红,天越来越暗,树叶的颜色越来越诡异。那棵不合时宜的柿子树也变了,树身先是猛烈的晃动,黄澄澄的柿子不停地抖动带着挣扎的怒吼;随后,树身逐渐弯曲几乎垂到地上,怒吼的柿子忽地一声变成了一个个睁着血红眼睛的骷髅......我挣扎着求救,却没有人听到我说话,他们仿佛看不到这一切,一个劲地掰下早已等待收割的玉米......天终于黑透了,血红的树叶开始嘶吼,黄澄澄的骷髅头睁着血红的眼睛朝我袭来......我闭上眼睛,然后醒来。

天亮了,带着温暖的气味。宿舍的人已经离开,她们早已习惯没有我加入的生活。粉色枕头旁边的《圣经》依旧庄严肃穆带着一丝救赎,我随意翻开一页,却是满纸空白——字不见了......我支撑着身体,心诚惶诚恐,手颤颤巍巍地将书合上然后翻开,满纸血红,溢出来的带着一丝腥味的液体染红了手,染红了粉色枕头。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耳边传来焦急的叫喊声。你没事吧。床下的人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脸上带着尚未睡醒的惺忪,手紧紧抓住被我蹬乱的被子。

我坐起身,房间有些暗,抑制不住的属于女生特有的香味充斥鼻腔,太阳穴疯一般鼓动,脑浆仿佛随时都会迸裂......没事。我想,上辈子我一定罪孽深重,如今连这神圣的书都压不住我的罪孽。书还给你。我的脸上一定挂着微笑,微笑中带着一丝自嘲,拿书的手稳如泰山,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抖成一幅画——一幅凄惨的画。

烂熟于心的《心经》默默背了无数次,一次比一次虔诚。心渐渐安定,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红得发黑的液体带着一丝腥味灌满双眼睛,继而袭遍全身。我的身体浸泡在猩红的血液中,漂浮着。头顶依旧是一片猩红,我如鱼一般张开嘴,鼓动鼻翼企图呼吸。冰冷的血液从鼻,从嘴呼啸着奔入喉咙,“脚不沾地”地侵占空空如也的胃囊。我企图呼救;我企图自救;我企图死去......当各种企图布满大脑时,我终于醒了。天亮了,带着微凉。空荡的房间冷冷清清,我坐起身将橘色玩偶紧紧抱在怀里,它是我唯一的温暖。

这是我住了七十八天的房子——只有一间,厨房和厕所分布在走廊尽头。七十八天前,当我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时,发现那并不是熟悉的房间。消毒水的味道让人窒息,沾满污渍的棉布将我的双手交叉捆住。我睁着眼,瞪着黑乎乎的房顶。你醒了?一张口罩都遮不住的大脸压在我眼前。他带着眼镜,厚重的镜片后面是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的脸上有零星的红色粉刺。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被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艰难地移动沉重的头颅,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左边的窗外阳光明媚,偶尔传来几声喝彩。你需要帮助。他伸出肥大的手按住我的额头,他的手出奇的软而且温暖。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他的治疗。隔了许久,他的手离开了。我想阻止却说不出话来,我陷入了真正意义的睡眠。

醒来后,也是我住进这间房子的第一天。无梦的睡眠让人轻松,我以为醒来时他会在,却再次看到了陌生的房间。一张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床头的梳妆台摆满化妆品,然后是挂满衣服的衣橱。仅一眼,房子的一切就已清楚。我起身,脚踏着柔软的地毯。手接触冰冷的门把手,我迟疑了一下,却终于打开了门。门外很模糊,能见度只有一米,我往前走一步,碰到了坚硬冰冷的白色墙壁;我往左走两步,碰到了坚硬冰冷的白色墙壁,转身看到了左手边的厕所,硕大的血红的两个字透着一丝诡异;我往左走两步回到原地,门上刻着“造梦”两个字;我在原地往右走三步,碰到了坚硬冰冷的白色墙壁,转身看到了右手边的厨房,猩红的两个字仿佛饥肠辘辘张大嘴等待食物的野兽。从厕所到厨房,一共五步,我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数了十几遍。我闭着眼睛打开厨房的门,诱人的香味让我暂时忘却了一切。从陆地到海洋,应有尽有,我双手合十,默念:得罪了。美味将胃填满时,整个人都幸福了。

饱餐一顿的我,抬起右手,用袖口将嘴擦干净,默念一声:得罪了。转身出了房间。我回到床上,开始第一次做梦。

我站在桥上,桥是黑的,水是红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低着头,忐忑不安地缓慢前进。我确定,梦里没有风。走到尽头,一个满脸血污的人挡住了路。我看着他的血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了?他咧开嘴,血流了出来。我向你讨债。我的身体被定住,心早已慌乱。我欠你什么?他伸出黑乎乎的手,迅速掏出一颗跳动的心脏。心,我拿走了。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他的手嵌入心脏,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消失了。这是你欠我的。他举起依旧在跳动的心脏,使劲摔在地上。我眼前一片黑暗,然后跌入了深渊......

第一次醒来,墙上的电子表显示04:04,血红的时间不断地往前推进。黑漆漆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我睁着眼睛等天亮,饥肠辘辘的肚子唤起生存的欲望。我起身,打开门,往右三步,抬头却没有看到厨房两个字。雪白的门冷着脸凭空出现了,门后是什么?是空荡荡还是满盈盈?是伙伴还是敌人?是人还是鬼?我站在门前,冰冷的风仿佛要将身体凝固风干;我站在门前,竟然希冀门后的世界给我来自身体的温暖;我站在门前,勾勒出一个其乐融融的世界......门开了,手接触温暖的把手时,心竟猛地跳了一下。

粉色的墙,粉色的床,粉色的人。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盈盈的笑——那是我的脸。

第一次噩梦结束了,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做相同的梦,走廊两边的厨房和厕所也离我越来越远......每一个噩梦醒来,我都要背一遍《心经》,这或许早已成了一种习惯。

归还《圣经》后,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们都毕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四个人又回到了世界各地。我看着她们一个又一个相继离开,空空的行李箱被四年的回忆塞得满满当当。她们走了,我还在——我无家可归。寂静的夜,我打开电脑,随手打开音乐软件的推荐,我第一次听到了《心经》。从开头到结尾,泪也随着从开头到结尾。那夜,我深睡无梦。

从此,我恋上了《心经》,它仿佛伴我入睡的明月,带着特有的皎洁照亮一个又一个深渊的噩梦。第七十八次噩梦后,它带给我的心安越来越少,噩梦一天天将我侵蚀,即使不走出这个房间,我也知道走廊的距离在一天天增加......

杂乱的第二十个“正”字还差最后一笔时,房间的门开了。99天,大脸的医生出现了。他带着眼镜,血红的眼睛藏在镜片后,苍白的脸带着鬼笑。怎么样?我将所有触手可及的物件朝他甩去,他没有躲,一个劲的笑。

我想忏悔,忏悔我的罪孽。我抱着橘色玩偶,并不看他。我一直在做梦,关于杀人的梦,从未被杀。梦里的我穿着铠甲所向披靡,锋利的宝剑无一例外的刺向熟悉的面孔......从亲人到朋友,他们都死在我手里。我盯着手背上圆圆的晶莹的泪水。我从未跟人袒露心扉,因为每一次醒来,被杀的那个人都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找不到他们,他们真的被我杀死了。我仓皇度日;我惶恐不安;我罪孽深重;我无药可救。泪,一次又一次无声地落在手背,不堪重负的泪珠终于略微倾斜,苍白的肌肤留下一条水印。

他的笑戛然而止。你从来没有罪孽。你所谓的救赎不过是一种病态的依靠。你跟我来。他牵着我的手,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粗鲁的踹开雪白的房门,一个又一个,一共九十九次。关在房间的人跟你一模一样,你从未犯下任何过错,每一个躺在房间的人都是你遗失的自己。最后一个房间被踢开后,所有的房间都不见了,模糊的空气逐渐明朗,一张张与我毫无差别的脸逐渐变得生动。别怕,靠近她们。他牵着我。放松,慢慢靠近那些被你遗忘的自己。

她们在我的碰触中逐渐变得透明,直到彻底消失。我睁开眼睛,明亮的光跳进房间,窗外的喝彩声不绝于耳,那张温暖的脸迎了上来。你好吗?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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