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岸边长大的,飘蓬的芦苇和洁白的水鸟都认识过我。六岁的那个下午,我坐在一棵老乌桕树下第一百零一次发呆,寻思着母亲是怎样笑的。不过和往常一样,总是没完没了的忧悒。只有流水会安慰这一切过分的想念。
闭上眼睛听啊……河水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一样都是轻轻的,树叶和草叶沙沙欢笑着,大鸟扑泠泠地以翅划击水,小鸟在树间欢喜跳跃。有黄莺,有鹧鸪,有戴胜,有灰喜鹊。树间的雨水被它们抖落我一身,哦,甜美的好吃的水。
河水浅浅的漩子这儿一消失那儿就又浮现了,好像白石浮雕的形状,好像散落成一束的白菊瓣儿,好像母亲脸上的酒涡,浅浅的,却不能叫我忘记。她的那种美丽她自己知道吗?如果火荻花的颜色微微一点可以浸润她的脸颊的话,她就不会太显苍白了。
哦,母亲。
去年她还带我来过这里,但是去年我并不懂许多事情。那时我和她一样不喜欢折花,所以我只用自己的语言来夸夸它们。但是说出来的总是比不了心里想的,说出来的只能是:看啊,那一枝,看啊,那边。这个句子好像真是有无穷的趣味。我喜欢听她赞美花儿一番,就好像听到了对我的夸奖一样。我想因为花儿不会说话,所以非得用语言对它们说才够郑重。我自己呢,也很能觉察到她不出声的赞赏。
不过这一年我似乎并没有做过使她赞赏的事。我常常为要不要采一束花或背一篇书感到为难。我也是为了逃那天的讨厌文章才来到这个旧地方的,我总以为坚决不背才算得上好汉。鲜花当然好过一本勉强写成的书,但若采一束花,母亲一定不愿意。我胡乱这样想着,再想起父亲会为我背不出书罚跪,心里就有点凉凉的。
母亲乌黑又温柔的的头发呵,里面渗入了她孩子幼年的眼泪,所以才那么乌黑又温柔吗? 从前每个晚上我坐在那里听她给我念书,心思也时常飘到那头发上。但是那青丝将离我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寻不见。我因为想要和母亲一样的头发和笑容,才急切地想要长大。父亲羡慕别人家里的男孩的时候,母亲都对我悄悄地说:你会是个勇敢的女孩……
鱼在脚边的浅水里漂来荡去。花儿静静开,开熟的落英飞进水里,随水漂流融化了。水里那个瘦瘦小小,拖着一根长辫子的影子,睁开了一双惊讶的眼睛严肃地端详我。
“真是个黄毛小丫头啊”,有声音好像对我说道,听着不真切,仰脸来瞧时,是河岸上路过了一对兄妹,那位妹妹一面刮脸羞羞,一面对我喊着。她看起来比我小,但是戏谑的口吻就像个大人,说完还洋洋得意地转了几圈,将她美丽的裙子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遍,然后她躲到哥哥背后觑我,眼睛里含着笑。我觉得脸上有些热。哥哥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抱歉似的笑笑,就拽着她快快向东面走了。我恼那样的女孩,也恼那样的哥哥。
其实他们都没有错。他们就像这些自由自在的鱼群。我又想起捕鱼的情景。这滩浅水原就有一个半圆形的微型堤坝,也许流传很多年了,每次只需要再加高一下,将堤坝与河岸围成的小池塘里的水舀出去,等到鱼露出来,就能抓上一尾。鱼群意识到了危险向活水那边跳窜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离开了水的鱼是可怜的。去抓它们,大人为了生活,我们小孩只为了消遣。它们若能回到水里,就能好好游戏……
月亮上来了,夕阳还没有落下。水里铺着凄清的红霞,鸥鹭的腿看起来更细了,再过一个时辰,它们就要安睡了。再过一个时辰会不会有母亲叫我回家去?这个地方她熟悉啊。
那片孤独的河岸,潮湿的暑气,好像永远不会走完的路,在一起让我差点哭出来。我从没有像那样记住过自己的失望:母亲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梦里,我跟在她的身后,不时仰望她浓密的发髻,梳得和这里的妇人没有分别,却总是更齐整些。现在……
我跟着她,跟着她,可是她要去哪里呢?
我走得慢,她没有要等我的意思。我很想再牵着她的手,猜猜她细长的眼睛里的谜语,虽然我可能从没有猜对过。哦,妈妈。我发不出声音来,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哦,妈妈。没有一个大人跟着她和我。
她的步子比我的快很多,上了那边山坡她转过了身,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她的衣服好像玉兰花一样洁白。她轻轻地抬起手,停了一阵,就下去了。
我应该跑上前的,但是没有气力了。我也忘记了来路,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乡。
(很久前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