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朋友对我说：“伊，久松走了，他真舍得自己的才华，竟有勇气自杀……”

虽然彼此并不熟悉，我的心还是莫名痛了一下。朋友陆续说了很多——猜测他死亡的原因，感慨他的不得志，爆料他一直未追求成功的女友，斥责学校一直没有给过他任何荣誉……我却陷入了无际沉默，直到那杯咖啡结束，我都不知自己怎么走出了那家咖啡店。

也许，当一个才华满腹的人以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都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理解，甚至有人会支持。朋友总结得更为恰当：“艺术家本来就拥有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灵魂，既然现实生活像是梦想的枷锁，不如离去，后会无期……”

何为离去？

到了那里，是否真的可以解脱？

当你的心不愿妥协眼前的世界时，又该如何坚持……

那个冬天没有下雪，我踉踉跄跄地走了一路，望着这座不夜城，每个窗户都宛若星光点点，夜色旖旎。我竟呕吐不已，狼狈之间，满是他那双清澈而迷茫的眼睛。

久松，既然决定离去，另一个世界是否有人愿意与你畅快而谈？

久松，既然充满勇气，为何不留在这里与孤独的心灵牵手为伴？

2.

久松是我这位朋友的朋友，他们为同一所大学的插画系老师。

第一次见到久松，是在一次大学老师的年终报告会上，当其他老师埋头苦写演讲笔记时，久松却显得若无其事，他一会看书，一会看向窗外。轮到他做演讲时，他潇洒地几步跨上了讲台，拿着一张白纸，侃侃而谈。他没有说这一年做了那些贡献，也没有聊课程的规划，教学的思考。反而谈了这些年来他的创作，总结了他所走过的路，他所看过的风景，他对爱情和友情的理解，语句之间，轻松有趣，赢得了阵阵掌声……

久松走下台来，朋友偷偷地对我感慨：“看吧，看吧，这就是久松赤裸裸的表白哎！”

我顺着朋友羡慕的眼神，看到了插画系那位女神级的老师，她满脸羞红，竟然不敢迎接久松热烈的眼神。

我不由得感慨：“果然是才华洋溢的久松，连表白都如此有范！”

有一段时间，我整日坐在朋友学校的咖啡馆写作，几乎每次都会偶遇到久松和他的女神。

遗憾的是，每当我看向他们时，他们都是沉默的，很少会有欢笑声传来。偶尔，久松会大发脾气，夺门而出，留下那位美丽的女神坐在一旁，暗自哭泣。我总想走上去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所以，只能像观众一样，看着这对才子佳人在我身边上演“偶像剧”。

我从未想过，有女孩竟然会拒绝久松这样的男人，也从未想过，久松也有垂头丧气的那一天。

记得那个下午，余晖刚刚好，我坐在角落里写作。久松坐在落地窗前面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多日，我多次想走上前去打个招呼，却始终没有勇气。

直到那天，他走到我的面前，问道：“你每天在这里，写什么呢？”

我慌乱地摇摇头：“我，我，不是，我只是……”真是尴尬啊！当你认识一个人，甚至崇拜一个人，他却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的内心像闯进了一头鹿般惊慌失措，却不知从何说起，害羞得低下了头。

久松笑了笑，离开了。

从此，在这家咖啡店，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我的内心一直悔恨——那次他走到我的面前，一定是有什么想与我交流，却又无从开口。当我懂得，却为时已晚。

后来，我才明白，即使彼此只是陌生人，在某个情境下，也会有交流的欲望。可恨，内心那堵抵御的关卡，总会在此时忽然鸣响警笛。我恨这鸣笛声，可是，即使它没有鸣响，我们也会放弃这次交流，因为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不管面前站立的是陌生人，还是最亲近的人，为何我们的语言都会如此苍白无力；即使内心涌现出无数丰富有趣的话题，却谈吐不出幽默的言语。

有交流欲望的人，是不是看起来更孤独？

还是所有人已经习惯将自己包裹，对任何人都有所顾忌与保留？

3.

朋友说：“久松一直是他们系最努力的老师，温文尔雅，从不多言……”

他从法国留学归来时，最初也是得意年华，喜欢带学生们投往大自然的怀抱中写生，画山川河流，画林间野花，那应该是久松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特别爱画鸟，也拍了很多鸟儿的摄影图。待他走后，学校为了纪念他，为他举办了一次画展。我站在他的画展里，虽然每幅画都是温暖袭人的感觉，却有一种悲怆涌来，好像久松诗人般的心境。

我一直在想，久松的内心究竟写了怎样的故事，才令他如此孤独？或许心灵纯净的人更为脆弱吧，因太敏感，反而更容易对生活失望。

据说，久松教别人画画时，仅仅有一点令他不满，他都会撕掉重画；与久松一起喝酒吃饭的人，无不赞美他的酒德；久松更是虔诚的公益人，汶川地震时，他也是光荣的自愿者……每一个与久松深交的朋友，无不举手称赞。但大家依然猜不透久松为何匆匆离世，于是，他们把矛头一致指向了插画系的女神老师。

我注意到画展中，唯有那位女神老师迟迟没有现身，便好奇地问朋友：“久松堪称完美，女神老师为何不好好珍惜他呢？”

朋友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我们都不了解久松吧，事实上，他从未真正追上她，也未曾拥有过她。也许她越是靠近久松，就越不了解他。犹如这画作，看不懂的人觉得清新治愈，看懂的人却觉得惆怅难明。事实上，他走那天晚上，一直给她打电话，她却未接，这件事兴许会折磨她此后的人生吧……”

4.

后来，我在那家咖啡店遇见过那位女神老师，她就坐在他们之前常坐的椅子上。应该是为了怀念旧人吧，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在此看书。在众目睽睽下，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久松，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陪伴他和她的过去。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跟她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HI！”

她显然大吃一惊，眼神却写满了“我认识你”的感觉。

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是可以很快地相熟，我们聊了很久，聊得很开心，却有意地避开了久松的所有话题。久松，在我们心中是一个遗憾，是一个完美的背影。

最后的最后，我问她有没有爱过他，她突然低下了头：“我知道你是知道的，我记得你。久松和我，总是在互相折磨，不肯妥协。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无法给予他爱，我有自己的难处，一些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通过与她的交流，我发现这是一位很温婉、明媚的女子，她心中的故事我无从所知，也许那是一段无法对人诉说的难言之隐吧！

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些不能沟通的，无法解决的问题，似乎都像是不眠的梦，早已沉睡。唯有后来者的记忆，才可以轻松地敲开梦的入口。

5.

久松的结局，会让我想起哥哥张国荣。

他已离去，那句“如果你当年肯嫁给我，可能会改变我的一生”，感动了他的初恋，也感动了所有人。

得知哥哥去世，她满脸泪水：“他那时曾给我打过电话，我真不知那就是求救的信号。”

哥哥究竟说了什么？

“他说不如见面聊聊天，他觉得很孤单，我当时在拍戏，却没有时间陪他！”

也许，哥哥在选择之前，也曾有犹豫，也曾想过改变。无奈，他伸手的瞬间，却没有人抓住他的手，空留遗憾。

是抑郁症在折磨他，让他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还是那个想倾诉的时刻，没有人停驻脚步，陪伴他片刻。当一个人表达“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时，有多少人选择了漠视，又有多少人选择了去忙那些看起来更重要的事情，才错过了彼此心灵沟通的重要时刻。

哥哥出演过经典的角色，哥哥唱过动听的歌，哥哥有过温暖的朋友，而在他人生离场的时刻，却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人为他送别。是不是，每个人都只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风光，却会刻意隐藏悲伤……

或许，久松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也曾像哥哥一样寻求倾诉与沟通，只是被我们这些“看起来很忙”的人婉言相拒了。

假如，我们可以早一些，更早一些，耐心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去对待身边的人，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结局。此时，一切如梦如水，空留遗憾，再也捉不住他的双手。

有时，我们太喜欢绝对，绝对去爱，去恨，绝对丢掉这一切，绝对得到一个人。我们太容易把义无反顾当做最真诚的付出，反而忘记了这是不是对方的所需。我们以为在乎就是互相折磨，遍体鳞伤，才可以证明彼此的重要性。

也许，那个渴望你在乎的人，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那个在乎你的人，即使出口伤人，也不过是脆弱的另一种表达。我们不止要哭着长大，也要笑着忘记，不止要坚强地面对，也要学会柔软地表达。

不如等花开，一切随风来。

千万别，在最关键的时刻，挂掉那个可贵的求救电话，千万别，在最重要的时刻，突然拒绝一个人的邀请。只因，你的一个转身或犹豫，他会就此迷失，而不知归路。

再忆久松，泪眼朦胧，我的心头涌起一句诗——

但愿前程好风景，月光如水伴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