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雪州,铁壁城以西三百里,无名村落。
这里已是人迹罕至的蛮荒边缘,背靠连绵的“断脊山脉”,面朝一望无际的“冻土荒原”。几座低矮的、用冻土块和粗糙原木垒砌的房屋,在肆虐的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天地吞噬。村名早已湮灭,只剩下几户猎户和采药人,靠着山林的微薄馈赠,在死亡边缘挣扎求生。
此刻,这微弱的生机,正被更直接的暴力碾碎。
“呜——嗷嗷嗷——!”
凄厉的狼嚎混杂着蛮族特有的、充满野性的战吼,撕裂了风雪的呼啸。十余骑蛮族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突袭了这毫无防备的小村。
这些蛮族战士,身披厚重的、未经鞣制的生皮袄,脸上涂抹着赭石与兽血混合的狰狞油彩,胯下是矮壮却耐力惊人的雪原鬃毛马。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骨棒、镶嵌着锋利石片的弯刀,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与对掠夺的渴望。
“杀光!抢光!”为首一名脸上有巨大爪痕的蛮族百夫长,用生硬的大齐官话咆哮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抵抗是徒劳的。村中仅有的几名青壮猎户,试图用猎叉和柴刀反抗,瞬间便被呼啸而来的骨棒砸碎了头颅,或被弯刀劈开了胸膛。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冻结成刺目的猩红冰晶。女人的哭喊、孩童的尖叫、老人的哀求,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悲歌。
一间木屋被蛮族点燃,浓烟滚滚,火舌在风雪中扭曲挣扎,映照着下方更加扭曲的杀戮景象。一个蛮族战士狞笑着,将一个拼命护着怀中婴儿的妇人从屋里拖出,妇人哭喊着,婴儿的啼哭撕心裂肺。另一个蛮族则粗暴地撕扯着一个少女单薄的棉衣,少女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哈哈!这个嫩!带回去献给千夫长大人!”一个蛮族骑兵用弯刀挑起少女的下巴,粗糙的手指在她脸上留下污痕。
就在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落边缘。
她来得如此突兀,仿佛凭空凝结。没有马蹄声,没有脚步声,甚至连风雪似乎都在她身周凝滞了一瞬。
一袭白衣。
那白,并非雪花的纯白,也非棉麻的朴素,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由最纯净的月华织就的素白。衣袂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飘动,却纤尘不染,不沾半点雪沫泥泞。风雪似乎在她身外三尺处便悄然绕行,形成一个无形的、静谧的领域。
她的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种超脱尘世的、近乎虚无的宁静。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以来便存在于这风雪荒原的一尊玉像,冷眼旁观着眼前的血腥与暴虐。
一个蛮族骑兵正拖着一名哭喊的少女走向自己的坐骑,少女的脚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到了村口那抹突兀的白影。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在这狂暴的风雪和杀戮的喧嚣中,那抹白影的安静显得如此诡异。
其他蛮族也注意到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暴行,警惕地望过来。那蛮族百夫长眯起眼睛,脸上爪痕扭曲:“装神弄鬼!宰了她!”
两名离得最近的蛮族骑兵怪叫一声,催动胯下鬃毛马,挥舞着骨棒和弯刀,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黑色的旋风,朝着白衣女子猛冲过去!马蹄践踏着积雪和血泥,溅起污浊的冰渣。
白衣女子依旧静立不动,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所觉。
就在两骑冲到女子身前不足十步,狰狞的面孔和带血的武器已清晰可见,狂暴的杀意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刹那——
她动了。
没有拔剑,没有念咒,甚至没有抬手。
只是,那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微微抬了一下。
嗡——!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星海般的威压,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蛮族骑兵,连同他们狂躁的坐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所有的冲锋势头瞬间化为乌有!蛮族战士脸上的狞笑僵住,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恐,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的深渊,连思维都被冻僵!坐骑更是发出濒死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随即连同背上的骑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嘭!嘭!
两声沉闷的巨响!
两名蛮族骑兵连人带马,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人,以比冲锋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人在空中,身体便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口鼻中狂涌而出!他们重重砸在数十丈外的雪地上,砸出两个深坑,溅起漫天血雪,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瞬间没了声息。那两匹鬃毛马更是直接爆裂开来,化作两团血雾肉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前一秒还充斥着杀戮喧嚣的村落,瞬间变得落针可闻。风雪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幸存者压抑到极致的抽泣。
所有蛮族,包括那名百夫长,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的狞笑和嗜血被无边的恐惧取代。他们看着那两团血肉模糊的残骸,又看向那依旧静立不动、白衣胜雪的身影,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们的四肢百骸。
这…这是什么力量?!妖法?!神罚?!
“妖…妖怪!”一个蛮族战士声音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弯刀。
“杀了她!一起上!杀了她!”蛮族百夫长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头目,短暂的惊骇后,强压下恐惧,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深知,面对如此诡异的存在,退缩只有死路一条!
剩余的十余名蛮族骑兵,在百夫长的咆哮和死亡的威胁下,爆发出蛮族骨子里的凶悍。他们怪叫着,催动坐骑,挥舞着武器,从四面八方,如同疯狂的狼群,朝着白衣女子发起了亡命的冲锋!马蹄轰鸣,雪泥飞溅,杀气冲天!
白衣女子依旧未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欣赏一场闹剧。
就在第一波攻击即将及体的瞬间——
她终于抬起了手。
动作优雅、舒缓,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随着她纤纤玉指的抬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清冷如月的光华,在她指尖悄然凝聚。
然后,她对着冲在最前面的、那名脸上带着爪痕的蛮族百夫长,屈指,轻轻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炫目的光芒爆发。
只有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近乎透明的涟漪,从她指尖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掠过空间。
时间,再次被拉长。
那蛮族百夫长脸上的狰狞和疯狂瞬间凝固。他冲锋的姿势依旧保持着,但整个人,连同他胯下狂躁的鬃毛马,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领域,瞬间冻结!
不是冰封,而是彻底的、分子层面的静止!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百夫长和他坐骑的轮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开始分解、消散。从皮肤、血肉、骨骼,到毛发、皮甲、武器…所有构成他们存在的物质,都在那无声的涟漪中,分解成最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尘埃微粒,然后彻底湮灭,连一丝痕迹、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这恐怖的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冲锋蛮族的心头!
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所有蛮族骑兵勒紧了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他们看着百夫长消失的地方,又看向那白衣女子,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这已经不是力量,这是神迹!是来自九幽的抹杀!
“魔鬼!她是魔鬼!”
“逃!快逃啊!”
恐惧彻底压倒了凶悍。剩余的蛮族骑兵发出不成调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什么掠夺、什么战利品,调转马头,如同丧家之犬,拼命抽打着坐骑,朝着荒原深处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村落,再次恢复了死寂。
风雪重新开始呼啸,吹拂着残留的血腥和焦糊味。
白衣女子缓缓放下手,指尖那点微光悄然隐没。她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村落。倒塌的房屋,燃烧的火焰,凝固的血泊,以及那些劫后余生、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用惊恐又茫然的眼神望着她的幸存者——大多是老弱妇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蛮族拖拽、此刻瘫软在雪地中,衣衫破碎、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少女似乎被刚才那超越认知的一幕彻底震傻了,连哭泣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抹白衣。
白衣女子莲步轻移,无声无息地走到少女面前。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如玉般无瑕的手,轻轻拂过少女凌乱的发梢。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纯净的气息,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地涌入少女体内。少女身上被冻僵的血液仿佛重新流动起来,冰冷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更重要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霾,瞬间消融了大半。她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恢复了一丝神采,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月宫仙子般的身影。
做完这一切,白衣女子并未停留。她转身,朝着村落外走去,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不可撼动。
她没有理会那些幸存者敬畏、感激又带着深深恐惧的目光,也没有再看一眼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仿佛她降临于此,只为弹指间抹去那些污秽,随后便飘然离去,不带走一片雪花。
与此同时,距离村落数里外的一处山脊上。
一支五人组成的雪州边军巡逻小队,正艰难地跋涉在深雪中。他们是隶属于铁壁城“巡弋营”的斥候,负责监控边境线附近的异常动静。
“头儿!快看那边!”一名年轻斥候突然指着村落方向惊呼。
小队长是一名三十多岁的老兵,名叫张魁,面庞黝黑粗糙,左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眼神锐利如鹰。他立刻举起军中配备的单筒“千里镜”望去。
透过漫天风雪,千里镜的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依然看到了村落方向升起的浓烟,以及隐约可见的、正在劫掠杀戮的蛮族骑兵身影!
“他娘的!是蛮狗!在屠村!”张魁目眦欲裂,狠狠一拳砸在身边的岩石上,“快!发信号!通知最近的烽燧!其他人跟我上!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深知,他们这五人小队冲过去,面对十余名凶悍的蛮族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边军的职责和骨子里的血性,让他无法坐视同胞被屠戮!
就在他们准备不顾一切冲下山坡时,千里镜中那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张魁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看到了那抹突兀出现的白衣身影!
他看到了两名蛮族骑兵连人带马诡异倒飞、爆裂而亡!
他看到了所有蛮族亡命冲锋!
他更看到了那让他毕生难忘、灵魂都为之战栗的一幕——蛮族百夫长和他坐骑的无声湮灭!
“嘶——!”张魁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千里镜差点掉落。他身边的斥候们也看到了部分景象,个个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魅。
“头…头儿…那…那是什么东西?”年轻斥候声音都在发抖。
张魁死死盯着千里镜,心脏狂跳。那白衣女子弹指间抹杀蛮族百夫长的景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那绝非人力所能及!是妖?是仙?还是…某种未知的恐怖存在?
他看到白衣女子走到一个少女面前,似乎做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风雪中。而那些幸存的蛮族,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走!过去看看!”张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咬牙下令。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五人小队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山坡,赶到村落。
眼前的景象比在千里镜中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断壁残垣,尸体横陈,幸存的村民如同惊弓之鸟。
张魁的目光,第一时间被村落中央那片区域吸引。那里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只有一片异常平整、仿佛被无形力量抹平的雪地——正是蛮族百夫长消失的地方!而在那片雪地的边缘,散落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寒芒的冰晶碎屑,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属于人间的寒意。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冰晶碎屑。入手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军…军爷…”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被村民搀扶着走来,指着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语无伦次,“神…神仙…是神仙下凡…救了我们…”
“白衣…神仙…”其他幸存者也纷纷附和,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张魁站起身,望向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茫茫风雪,天地苍茫,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他心中翻江倒海。神仙?他张魁在边军摸爬滚打十几年,刀头舔血,从不信鬼神。但眼前这超越常理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那抹白衣,那弹指间灰飞烟灭的力量,那遗留下的、散发着不祥寒意的冰晶…
“收拾战场,救助伤员!把这里的情况,一字不漏,火速上报烽燧,直呈铁壁城大营!”张魁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隐隐感觉到,这看似偶然的遭遇,或许将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北境,乃至整个大齐王朝的滔天巨浪。
而那抹惊鸿一瞥的白衣身影,如同九天之上偶然滴落凡尘的一滴寒露,在这苦寒的北境雪州,留下了一个神秘而冰冷的印记,悄然消失于风雪之中,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