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九州天演录——29.蛮族二汗
炉子里的炭火熄灭了。这是个很漂亮的鎏金炉,可是再漂亮的鎏金炉,也不过是用来烧炭取暖的。
就像回忆,再美好的回忆,也不过是用来缅怀过去,回味那些美好时光的。
如果不取暖你还需要炉子么?如果每一次缅怀过去都让生活在现实中的自己痛不欲生,你还会回忆么?
一只手拿起了白玉杯,一只男人的手,修长,白净,指甲在细心的保养之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白玉杯里的酒鲜红如血,吞咽这些美酒的嘴唇却惨白地没有半分血色。
喝酒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面目俊朗,脸色惨白,如同他的嘴唇。惟有淡淡的眉毛下那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的头发慵懒的散着,身上穿着一件蛮族式样的白色长袍,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狐裘。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他无力地斜斜靠在床上,望着帐篷外的漫天飞雪,若有所思。
帐篷里暗香浮动,在这塞北苦寒之地的帐篷里,居然点着中土才有的安息香,在这样的香气中,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了。突然,比这香气还要软甜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阿爸,炭熄了诶,我叫他们来加炭。”
“舟儿,算了,今年从南方抢来的竹炭少,你大君爷爷帐里还是烧的木头呢,他知道我闻不惯烟火气,特地把竹炭都给了咱们帐篷,咱们省一点用吧。”
被叫做舟儿的,是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肤白胜雪,两个小眼睛分外的明亮。她似懂非懂的看着自己的阿爸,听话的点点头,安静地坐在白衣男子的旁边,摆弄着自己碎云锦缎的衣服角,穿着犀牛皮靴的两只小脚在床边来回的晃着。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过来,舟儿冷得打了个喷嚏。
白衣男子怜惜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对帐外喊了一声:把布帘放下来!然后转过脸对舟儿说:来,到阿爸的怀里,阿爸抱着你就不冷了。舟儿顺从的躺倒白衣男子的怀里,白衣男子把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到舟儿的身上。
舟儿道:阿爸,你说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白衣男子道:舟儿什么时候也关心下雪了,是不是一下雪就不能出去骑马了?
舟儿道:不是,听苏查哈大婶说部族里备冬的草料不足。牲畜都要饿死了。
白衣男子听了无奈的笑了笑,说道:舟儿也关心马儿吃的饱不饱啊?
舟儿道:舟儿是担心部族的安危!
白衣男子听着自己四岁的女儿嘴里蹦出部族安危这几个字,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对自己说出这几个字的女人。
同样的果决,同样的坚毅,一晃经年,斯人已逝。
舟儿的眼神,舟儿的眉脚,活脱脱就是当年青澄公主的模样。
白衣男子正是中成凉。
此时离他来到青州草原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
青州草原的雪也整整下了三年,就像当年他到来时萨满预言的那样,蛮族迎来了最危险的时刻。
舟儿突然脸现悲伤之色:“母亲也会希望雪早点停吧。”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中成凉抚摸着心爱的女儿,心中浮现青澄公主的音容笑貌,一时间也悲伤地难以自已。
“不行,部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一定要做些什么!”中成凉心里一个声音坚定地说道。
中成凉再也待不住了。他猛地起身,高颀的身材带着一股淡淡的威势。
然后他放下小舟公主,穿上自己的狐裘,快步走出帐篷,朗声说道:备马,本驸马要面见大君!”
此时此刻,那个被称为大君的人物,正雄踞在金帐中的狼座之上。所谓的狼座,就像中土皇帝的龙椅,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中土皇帝的龙椅是用黄金浇铸,再细细地镂空出一条条从没有人见过的龙,而狼座,则是用一头真狼做的。一头三丈来长的白色巨狼,在被蛮族的先王猎杀之后,先剥下狼皮,再把坚硬如铁的狼骨打磨成粉,混进熔沸的金汁里浇筑成王座,最后把已经晒干打理好的狼皮铺在王座之上,狼头和王座的距离计算的很精确,大君理政的时候,脚正好踩在犹然狰狞的巨大狼头之上,说不尽的威风凛凛。
只是现在狼座上的这个大君,威则威已,却满是疲累之色,为了掩盖自己的伤势,大君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的盔甲,但是胸甲和腹甲接缝的位置,还是显出血液凝固之后的暗红。如果没有这丝疲累之色,大君也许就如同很多书中描写的那样,目光狡猾而凶恶,神色骄傲而威严。这丝疲累带走了他的凶残,现在的大君,看起来只是个正在承受伤痛的中年男人。
但是没人可以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坐在狼座上,更因为,这个看似虚弱的男人,血洗过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
病虎虽弱,犹可暴起吃人!
所以,大君不说话,整个金帐里就没人敢说话。
虚弱的大君似笑非笑的看着金帐里的蛮族贵族们,温和的说道:怎么都不说话啊?是我这金帐里的酒不够香醇,肉不够肥美?
“臣等不敢!”满座的贵族们慌忙的单膝跪地,口称不敢。
“咳咳...不敢就都起来么,喝光杯里的酒,吃光盘子里的肉。”大君依然似笑非笑。
“臣等忧心国事,即便酒再美,肉再肥,臣等也食不下咽!”出声的是左贤王蒙塔。
“知道忧心国事就好!”大君重重的哼了一声,“都起来吧!”众人这才诺诺起身。
大君睥睨四周,缓缓道:“别觉得我给你们委屈受了,我冒含邪是中了飞将军一箭,但是他飞将军箭射得不准!七十步...七十步,他竟然射到了我的肚子上,没射到我的心上!”
说到这里,大君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说:”这颗心,依然强壮,依然可以碾碎我的敌人!我知道,有些人,看到我受伤了,就等不及了,就忙不迭的调兵遣将,怎么?你们也想试试这狼座的滋味?苏和台!哲列蔑!”
被叫到两个名字的贵族吓得摊在了地上,头如捣蒜,高声的告求饶命。
大君看也不看他们,挥了挥手,武士已经把两个人拖了出去,至始至终,其他贵族噤若寒蝉!
处理完这两个叛徒,大君似乎也累了,他不像刚开始那样端坐,身子向右倾,胳膊靠在狼座上,说道:“部族和煜唐的战争不死不休!前晌各部损失和粮食的统计已经呈上来了,诸位有何高见,现在议一议吧!”
大君的声音还没落,帐外突然就传来了吵闹之声,似乎有人在喊:“驸马,你不能进去,大君正在议政!”但是很明显侍卫的劝阻没有作用,因为随着这句阻拦,金帐的油毡帘子已经被人掀开。
听到那句驸马,众人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大君只有一个驸马,也只有一个人敢不经通传,就直接掀开金帐进来,中土人—中成凉!
只是小舟公主的生母,大君最宠爱的女儿清澄公主因为在生产的时候血崩,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伤了身子,常年下不来床,结果上次飞将军穆云默夜袭火流城,煜军放火烧了金帐,清澄公主逃跑不及,被活活的烧死在帐篷里。大君因为这件事情暴跳如雷,盛怒之下,带军直冲穆云默的中军大阵,谁想到穆云默竟然死战不退,最近时大君和穆云默只有七十步,可就是这七十步,大君却再也冲不过去,蛮族的铁骑长在冲锋,一旦和敌人陷入胶着,则武器精良的煜唐军队更有杀伤力,而此时,煜唐的左右军也合围了过来。直到那时,大君才明白自己上当了,穆云默是以自己为饵,要活活的困死大君!被包围的大君亲卫见状不妙,死命的护送大君突围,穆云默带队追击,激战过程中,穆云默一只羽箭射在大君的肚子上,幸得二汗歌舒勒拼死相救,大君才逃出升天。这样一来,大君痛失爱女,不免迁怒于这个中土女婿,已经有好些日子不见中成凉,怕的就是勾起伤心往事。中成凉在这个时候还敢闯金帐,不怕触动大君逆鳞?
果然,大君一见进来的是中成凉,眉毛立刻皱了起来,他声音低沉道:“驸马怎地如此没有规矩,未经召唤,就敢擅闯金帐!”
一见大君定了调子,贵族们立刻就像见了血的疯狗,开始攻击起这个为人处事处处跟他们不一样的中土人,喊得最响的,是个叫昆冈的千夫长:“是啊,我们雷烈部在议政,你一个中土人进来做什么?害死我们的清澄公主还不算,还想刺探军情么?”
这句话说的极为恶毒,一来戳中大君失女的痛点,二来又把中成凉的中土身份和清澄公主的死连在一起,大君盛怒之下,极有可能拿中成凉泄愤。
果然,他的这句话一说完,大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昆冈看到大君脸色的变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左贤王蒙塔。
中成凉在这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之中,却像事不关己似的,悠然的站着,待得昆冈包藏祸心的言论说完,他立刻朗声道:“千夫长此言差已!成凉和公主伉俪情深,公主不幸遇难,成凉心如刀绞,恨不得把那穆云默抓住,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将其挫骨扬灰,唯此,方可稍解成凉心中之恨,亦,稍稍给大君以慰藉。
千夫长刚才说成凉是中土人,诸位看看,成凉身上穿的难道不是蛮族的服饰?成凉日日所食用的,难道不是和诸位一样的马奶酒和牛羊肉?成凉脑子里日日所思所想,难道不是帮助我大君打下中土的大好河山?
诸位可还记得,成凉与公主大婚之时,我中成家五十四口已经被煜唐皇帝斩杀于菜市口!从那一天起,中成凉就不是煜唐人!从那一天起,我中成凉就发誓,有生之年,定要踏平煜唐,将煜唐皇帝唐傲抽筋碎骨!
大君德行宽厚,收纳成凉,纳我为婿,公主仁爱贤惠,生我小舟,敢问千夫长,我中成凉不是雷烈部的人,是哪里人?千夫长刚才说成凉到这金帐是来刺探军情,千夫长贵人多忘事,想来,是忘记了《蛮族六策》就是我中成凉献于大君,千夫长也必定忘了,当日大君授予我大书令一职,许我参政议事!敢问千夫长,大君可曾下诏夺我职权?如若没有,你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就敢对我大书令出言不逊,依照《雷烈律令》第七条,我就可凭以下犯上之罪,将你绑缚天都峰刑柱,让长生天雷亟了你!”
中成凉这番话一说,大君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常态,看着中成凉的眼神也带着些许温柔。反观昆冈,则汗如雨下,忙的跪向大君,口称饶命。
中成凉所说句句在理,尤其厉害的是这最后一句,天都峰是火流城外的一座小山峰,也不知为何,每到夜间,这个山峰就会阴云密布,不多时就有惊雷落于峰顶,是以峰顶常年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为了惩罚罪犯,雷烈部的先祖,在峰顶竖立了一根巨大的铜柱,实施刑罚时,就在傍晚时分将人犯绑于铜柱之上,不多时就会被天雷亟成焦炭,这是雷烈部最重的刑罚,因为在雷烈部的文化里,被天雷亟了,是没办法转生到长生天那里去的。
大君冷冷地看了看四周,说道:“驸马一心为我雷烈,有敢再言驸马为中土人者,形同此案!”说着抽出自己的宝刀,将厚重的桌角砍掉。“昆冈,念在你随我征伐多年的份上,这次不追究你了,你出去吧,以后金帐议事,你就不用来了!”言毕看也不看昆冈,反而饶有兴味的看着中成凉:“驸马,你说要参政议事,好啊,现在议事吧,你说说看,面对目前的缺粮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中成凉道:“成凉不才,有上中下三策呈于大君!”
大君一听就来了兴致,说道:先说说你的下策吧,你们中土人的脑子弯弯绕绕的,下策往往简单!”
内侍哈尔太听大君说中土人三字,好意提醒道:“大君!”
大君立刻意识到自己食言了,但是又不能真的把自己像桌角砍了,于是装作没听到,对中成凉催促道:“说!尽量简单!”
中成凉环顾四周,缓缓道:“兵发胥山,夺下滨流河草原!”中成凉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滨流河发源于胥山,河流在从山上下来之时,冲击出来了一块很大的平原,虽然滨流河草原位置已经很偏北,但是由于苍吾山的阻挡,冷空气进不来,滨流河草原呢,本身又有极为丰富的地热资源,是以即便是寒冬腊月,那里也还是绿草成荫,树木繁茂。
滨流河草原虽好,但是却没有一个蛮族人想过要占领那里,不为别的,只因为滨流河草原,是属于夸父族的!夸父是有四个蛮族人身高的怪物,形态丑陋,性格暴躁,力大无穷,曾经有误入滨流河草原的蛮族马队,遭到了夸父的攻击,据逃回来的人说,那些人马,大部分都被夸父活活撕碎吃掉了。
后世有人不信邪,派出军队前往滨流河草原,但是没有一个人回来。是以,在蛮族,夸父就是小儿止哭的恶魔,谁也不愿意招惹。
“这个...滨流河草原虽好,但是那都是人以讹传讹,想来,天寒地冻,那边应该也一样,不会有什么草场了,我不是怕那什么啊,只是...那个...那个...大家都知道的。”一个贵族支支吾吾的说道。
大君无奈地看了这个贵族一眼,又转过来盯着中成凉:“中策呢?”
中成凉迎着大君的目光,缓缓说了五个字:“窝尔沁草原!”
这几个字说出来,又是一阵石破天惊!窝尔沁草原不是夸父族的,不但不是夸父族的,它还是蛮族的,但是却不是中成凉所在的蛮族雷烈部,而是蛮族月真部!
月真部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在火流城救了大君一命的二汗—歌舒勒!从地理位置上来说,雷烈部所在的腾格里草原在整个青州的北部,而窝尔沁草原在青州的南部,受到的风雪影响相对也要小很多,听说还有部分草场,牛羊以蹄刨冰,还能吃到嫩绿的鲜草!按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这肯定不是有恩必报的大君会做的。但是事情妙就妙在,大君还真有可能为了粮食攻击哥舒勒!
哥舒勒待民宽厚,和严酷的冒含邪大君几乎是两个极端,草原民众咸相归附,隐隐有了和金帐分庭抗礼的趋势!
为了聚拢力量,冒含邪封哥舒勒为二汗进行拉拢。但冒含邪的两个儿子枯可蔑和扎布尔都已成年,两个王子的能力比之哥舒勒多有不及,大君如果想要两个王子顺利承国,迟早和哥舒勒要有一战!
越是清楚的事情,越是没人敢说,孰料想,中成凉就这么直接的捅破了!
左贤王蒙塔看了看大君,试探性的说:“中成凉这话有些道理,只是现在正是和煜唐交战的关键时刻,要是对二汗动手,恐怕会寒了草原人的心啊!”
这话说的颇有分寸,见到左贤王开口,众人纷纷附和。
此时却见大君冷冷的盯着左贤王,说道:”左贤王的意思,草原人的人心都在哥舒勒哪里了?”
大君的这句话就是诛心之论了,左贤王蒙塔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改口道:“窝尔沁草原受灾不重,大君富有四海,整个草原都是大君的,大君到窝尔沁草原暂避下风雪,想二汗那么忠心,也不会反对的,要是他宁愿大君在北边忍受风雪,他自己一个人躲在窝尔沁暖和,草原人都不会容他!”
大君促狭的看着左贤王蒙塔,说道:“不好吧!二汗刚刚救了我,我就去抢他的草场,草原人会戳我脊梁骨的!”
左贤王蒙塔暗骂一声,怎么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单膝跪地:臣鲁钝,但凭大君决断!
大君笑了一声,转而看着中成凉:“大书令能提出这条计策,想必是有计划的了?”
中成凉缓缓道:“大君如果攻击二汗,一来,会削弱抗击煜唐的力量。二来,蛮族人自己打自己,会给煜唐可趁之机。但是粮食短缺又迫在眉睫,为大君计,不如修书给二汗,让他分一半的粮草出来给雷烈部!”
左贤王蒙塔忍不住接口道:“整个草原都在受灾,窝尔沁虽然受的灾轻些,但是粮草必然也是不够的,让他分出一半出来,他岂不是要饿死自己的族人,他肯么?”
中成凉道:“大君乃草原的共主!君辱臣死,让他分出一半的粮草来救大君,他月真部,虽然会饿死人,但是还能保留一小半,经年之后又是一个大部族!他不从,便是心里没有大君,便是叛逆,大君出兵便名正言顺,草原民众也会归附大君,战争进行的也会快些。他从了,则月真部人数大减,想要再像现在这般强大,也需要数年时间,数年时间,还不够大君给王子谋划么?”
中成凉这话一出,众位贵族都开始在心里细细思量,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大君越来越喜欢自己这个女婿,他佯怒道:“驸马多虑了,想来二汗肯定是忠心于我,定会把粮食送来的,文书,立刻修书给二汗!”然后大君话锋一转:“只是,仅仅有窝尔沁草原的粮草,还是不够啊,窝尔沁的粮草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中成凉不急不躁的说:“臣还有上策!”
大君的兴趣完全被调了起来,说道:“速速说来!”
中成凉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环顾着四周,看着那些蛮族贵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内心极大的愤怒和屈辱,说道:“向煜唐求粮!”
大厅里静的能听到落针,贵族们只是默默的看着中成凉,目光复杂。
中成凉在这一片沉默中逐渐变得冰冷。
虽然在说出这个上策之前,中成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只是,这满座的寂静还是把他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望给打碎了。
是啊,煜唐和蛮族的这场战争,说到底,是他中成凉挑起来的,自己就算做的再多,再好,在这些人眼中,也终究是个为了私仇而把天下拖入战火的始作俑者吧!现在自己能够说出向煜唐求粮,在他们看来,算是向煜唐认输了吧?中成凉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在这些人眼中,自己终究是个中土人啊。
大君的眼神同样复杂,他看着中成凉,轻声道:“你能做到?”也不知是问中成凉能做到向煜唐求粮还是能够放下心结去接受失败的事实,又像两者都问。
中成凉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会因为心情激荡而颤抖,他沉声道:“为了部族,成凉一人荣辱何足道哉!”
大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再说话。
左贤王蒙塔道:“大书令说的好不轻巧!三年间,咱们和煜唐大小打了七仗,双方投入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二十九万,死伤也有十六万上下了,火流城一役,我军仓皇应战,结果大败,四万勇士的尸体塞满了整个浑河水道,流血漂橹啊!煜唐和我雷烈,都已经踏上了不归路,现在草原遭灾,煜唐人不趁火打劫就已经烧高香了,还期望他们能给咱们送粮食?大书令什么时候也会开玩笑了”
众人心中其实都憋着话呢,只是不敢第一个说,怕说出什么来犯冲,左贤王的这些话,明面上看是反对中成凉的计策,但是他的话你细细品味就会发现,他其实是指出了向煜唐求粮的两个问题,一,怎么解决双方的积怨。二,怎么能让煜唐人不趁火打劫。左贤王话头一开,下面的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
“求粮或许不能,但是只要跟煜唐取得和平的共识,咱们就可以去中土买粮!”
“什么和平的共识,你别欺负我是个大老粗,你这意思是跟煜唐那帮孙子和谈?我族里有三千勇士都死在煜唐人手里,咱们不能丢了蛮族的荣耀,那些死去的人还在天上看着我呢!”
“你这老东西,不和谈怎们办?你能找到粮食么?人都饿死了,还要狗屁荣耀!士兵饿着肚子怎么跟煜唐打仗,依我看,早和早好!”
“关键是现在想和,煜唐那边未必答应!我们急等粮食救命,他们却巴不得我们都饿死了事呢。”
“那咱们就投降,以投降为条件换粮食!”
“你个王八羔子,你敢说投降,你身体里流的是不是蛮族的鲜血!雷烈部,只有站着死去的英雄,没有跪着活下去的懦夫!”
“劈了他,劈了他!”
“你们都他妈的别装了!谁不知道现在就他娘的投降一条路!煜唐人的那个鸟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向眼高于顶,你跟他们和谈?咱们打的煜唐大败的时候,他们还输仗不输嘴呢,明明是被打出屎尿不得已要和亲,还他娘的说赐婚!现在他们占着优势!他跟你和谈才怪,要我说早早的上道降书,实在不行,就假装投降么,给煜唐个面子!咱们都叫他们大哥了,大哥能不给粮食?”
众人越说越是离谱,甚至有了大打出手的迹象,整个金帐里一片混乱,终于...
“都给我住嘴!”大君暴喝一声,金帐里瞬时间鸦雀无声。
看着眼前这帮贵族,大君怒极反笑,说道:“行啊,都长本事了,敢在我的金帐里喊打喊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君!”
众人立马单膝跪下,齐声说道:“臣惶恐!”
大君冷笑道:“我看你们一点都不惶恐!刚才是哪个说要投降的,给我站起来!”
当然没有人敢站起来。
大君眼中杀气弥漫,说道:“怎么,敢说不敢认?这算的哪门子好汉,文书,刚才是哪个人说要投降的?”
不等文书答话,一个贵族已经站了起来,他粗声粗气道:“大君不用问文书了,刚才说投降的那个人是我,可我也说了,咱么可以假装投降,先把粮食骗过来再说!”
众人本道极好面子的大君下一句,肯定就是把这厮绑缚天都峰了,谁想等了半天,大君却不言语了,许久,只听大君说道:“中成凉,你觉得他说的方法行么?”
众人一听,心道,好么,原来大君心里也动了这么个念头,只是虽说是骗粮食,却也要担上个反复的名声啊!而且煜唐虽然弱,又不是傻,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句话还是从煜唐传过来呢。
中成凉听得大君呼唤,缓缓站起身子,朗声说道:“敢言投降者当杀!金帐里所有的臣子都可以投降,唯独大君你不能投降,臣子投降,仍然可以继续做煜唐的臣民,大君投降,去做谁的大君?何况,在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大君若投降,即便是用投降的方式来骗取粮食,大君背负反复的名声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民众分不清大君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大君投降的消息一旦被草原人知道,那么一定会动摇草原人跟煜唐战斗的意志,我蛮族人数不到中土人的十分之一,之所以跟煜唐的战争能坚持到今天,全凭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勇气!如果失去这个勇气,我们就是任由煜唐人宰割的鱼肉!再者,草原人均把大君视为不败的象征,也因为认定大君不会失败,才始终誓死效命,一旦大君投降,则民心思动,用不着煜唐人进攻,草原就先乱了!”
大君皱了皱眉头,说道:“煜唐现在占据绝对的优势,我们又缺粮缺的厉害,煜唐凭什么能跟我们平等的谈判,并且把粮食给我们?”
中成凉笑了笑,说道:“大君,就是因为我们缺粮食缺的厉害,煜唐才不得不给我们粮食。”
大君心中一动,已经明白了此中的关节,说道:“你的意思是...”
中成凉说道:“我蛮族三十万饥民,就是三十万要去中土抢食的饿狼!中土在草原上只有穆云默的五万军队,这五万人,吃不下我整个部族。若在平日,他的五万军或许可以威慑整个草原,但是若是大君告诉草原人,想活命就到中土抢食去!三十万人在濒死之地所迸发的能量,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也一样碾成齑粉!而且穆云默的军队几乎已经是中土唯一能战斗的力量了,唐傲一定不会希望,我三十万草原人到他的繁华帝都抢食去。我们难,煜唐也难,所以我们压根不用搞什么投降,只要告诉唐傲,如果煜唐不给粮食,蛮族就举族南下,孤注一掷!唐傲就会乖乖坐下来跟我们谈!”
大君一边听着,一边心思电转,说道:“如果煜唐要求我们内附呢?把我蛮族分而化之,乔迁到中土各地就食!这样一来,饥民有了活路,就不会跟我们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了拼命的勇气。同时又兵不血刃的把我蛮族的力量消化。如果唐傲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们怎么办?”
中成凉断然道:“唐傲绝对不会同意蛮族内附!大君,现在的煜唐名为天下之主。但是楚申,赢盈,梁赵,韩孙,这四个诸侯国实力都已经远超煜唐,你看看这次穆云默的军队就一目了然,穆云默是唐傲亲封的大将军,诸侯军队却没有人买他的帐,十六万联军,穆云默能指挥动的,只有煜唐自己的三万骁腾轻卫和梁赵的两万步兵。若是煜唐开国之主唐煜,有他大军弹压,倒还有逼迫我们内附的可能。现在的唐傲,臣强主弱的情况已经十分的明显了。蛮族控弦者十余万,加上妇幼三十二万有余,中土虽大,人口却也有三百万之巨,到哪里去找安排我们的土地?退一步讲,就算找到土地安置我们了。我蛮族两千人众,他们就需要一万军队来弹压!唐傲到哪里找这么多军队,诸侯国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国家里有我们这么危险的存在。所以,我断定,煜唐绝不会提出内附。”中成凉顿了一顿,说道:“而且,我会给唐傲一个他不能拒绝的条件!”
大君问道:“什么条件?”
中成凉森然说道:“我自己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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