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暑假开始前,我决定回高中看老师,于是联系了住在母校附近的朋友约见面,包括那个从来不回我信息的、最好的朋友Noah。
高中毕业两年了,除了我生日时有两条祝福外,所有发给Noah的信息都石沉大海。但我并不失落,依然契而不舍地隔段时间发一条,只是简单的问候,我们的关系给我一种安全感,一种不回复也不担心生疏的安全感,我知道他只是懒,只是没有回复信息的习惯。
我告诉他自己的停留时间,问有没有兴趣见面。手机还没放下,他的回复就到了,详细、具体地告知了他那几天的安排。我们约定了时间,只有上午的2个半小时,他说来旅馆门口接我,我说好,没有客气,也没有废话,我们之间从不需要。
Noah是出生在南非的犹太人,小学时定居英国,他了解所有英国当地的习俗,也有着和一般当地人截然不同的幽默。高三那一年,因为所有的课都被分到了一起,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最后的停课复习阶段更是如此。
教学楼里有一间很特别的自习室,三面都是玻璃,特别明亮;这间自习室正对着楼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隔音却特别好,所以被称作fish tank。我们都喜欢这里,约好早上9点开始复习;但是一般9点半前他不会出现,出现时也一定叼着一块涂了salted butter的toast,来不及打招呼就开始抱怨自己早上游了几英里,饿得根本看不进书,因为他是郡级游泳运动员,每周有20多个小时在泳池里度过。
吃完点心,他喜欢在fish tank里踱步,玩黑板,玩窗帘,反正不愿意安心看书。
“你觉不觉得我们在这里就像不自由的鱼?可怜我刚逃出泳池,又被关进了鱼缸…”
我于是扔给他一本书:“那你就在知识的海洋里自由吧。”
看不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无聊了。
“CarolCarolCarolCarolCarol~”他总是唱山歌似地连着叫我好多遍。
“NoahNoahNoahNoahNoah~”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于是我们就出去走走,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草坪上晒太阳,阴天的时候就去听低年级的孩子上数学或者物理课,搬把椅子坐在教室门口,因为隔音效果一般,刚好能听到声音,被他们提出的有趣问题逗得乐不可支,还得努力保持安静。
上午我们总是在procrastinate,所以很快就到了吃午餐的时候,几乎每天Noah都要抱怨学校的食堂考虑不周到,因为主菜总是猪肉,犹太人不吃猪肉。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尊重自己的犹太传统,有一次午饭吃到一半,他突然问今天的主菜是什么肉。我看着他盘里肉剔得干干净净的猪肋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没等我说话,他特别认真地说:“你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知道,那就没问题了。”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喝了口水,还感叹了一句“今天的午餐味道真不错。”
我曾经问过他如果吃了猪肉会怎么样,他反问我吃了猪肉有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我也是普通人,吃猪肉不会死。我不信教,更不信吃了猪肉会受惩罚,不过我的家庭信,所以我在家不吃猪肉,也不过圣诞节,不过我并不介意别人对我说Merry Christmas。”
我喜欢他对食物的随遇而安。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玩得很开心,所幸复习也没有耽搁,late afternoon总是效率很高,因为有种一天快要过完的紧迫感。我是住校生,他是走读的,我7点半必须赶回宿舍点名,他7点才可以离开学校。当时他刚拿到驾照,又得到一辆父亲淘汰的二手小破车,总是找各种机会开,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要送我回宿舍。从教学楼走到宿舍大概10分钟,为了坐他的车,我要走将近10分钟到停车场,然后坐上那辆颠得我头晕的车5分钟。我多花了5分钟在路上,但我却喜欢听他眉飞色舞地夸着自己的车,那种自豪与兴奋让我觉得生机勃勃。
Noah喜欢抱怨,只是那些抱怨并不消极,大多只是玩笑。他最常抱怨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总是在游泳,我问他开始的原因是不是喜欢,他充满怨恨地说他讨厌游泳,因为他姐姐喜欢,于是家里图省事就把他一起送去训练了。这也是他抱怨的第二件事,永远活在姐姐的阴影下,郡级运动员的他有个国家级运动员的姐姐,进入巴斯读数学的他有个在牛津读数学的姐姐。
听到他抱怨,我从不安慰,只是抬杠说:
“Stop complaining. You chose it.”
“I made my decision but I hate my decision. That's human nature.”
“Fine.”
每一次都以我妥协收尾,他说得没错,抱怨是human nature,只要不影响生活态度,发个牢骚发泄一下或许效率会更高。我也会抱怨,抱怨英语是自己的第二语言,所以要比他多考一门IELTS;抱怨自己动手能力差,做实验又慢又粗糙;抱怨自己总也学不会打响指和吹口哨,没办法耍酷、装大人。和我对待他的态度不同,他每次都会鼓励我,告诉我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他跟我说过:
“I am sarcastic, but you are too adorable to get my sarcasm.”
这是他对我一个人的额外照顾。
如约定的那样,我站在旅馆门口,四处张望,寻找Noah那辆并未更换的小破车。角落里的车看着眼熟,但我并不确定,想再仔细看清楚的时候,车灯闪了两下,车窗摇下来,露出了两年没见却不曾改变的脸。
我快步走上了车,没来得及打招呼,Noah就开始埋怨我没有一下子认出他的车,仿佛我昨天刚坐过这辆车。我毫不客气地回嘴,没有丝毫的生疏。
Noah开着自己的小破车带我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蓝天白云,看水鸟翱翔,听着很浪漫吧?但当时我们都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中,无暇顾及,他早已看习惯了这片美景,而我则觉得朋友比景色更美好。
我告诉他自己读物理读得多么辛苦,告诉他我那么讨厌做实验,每周却都有一天被关在实验室9个小时,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告诉他管理着学院的羽毛球队有多费事,每周都要安排比赛…我抱怨着,他听着,安慰着,和两年前一样。
他依然喜欢表扬自己的小破车,他自豪地说谷歌地图上显示30分钟的路程,他12分钟就开到了,而我也惊喜地发现坐这辆车自己已经不头晕了。和两年前相比,引擎更旧了,只是开车的人稳重了。
Noah说他读了一年就休学了,因为大学生活和他想得很不一样,他不想只是照着姐姐的经历来生活,所以他要停下来想一想。现在,他在特殊儿童的护理中心兼职陪护,也在一个水上公园兼职救生员。他抱怨照顾特殊儿童很累,却也说他们比普通孩子sweet;他抱怨水上公园的游客又吵又爱胡来,却也说管理一片小池子让他很有成就感和责任感。我心里想着自己的经典台词,“Stop complaining”,却没有说出口。他不需要我的说教,我只需要支持他的human nature就好,因为他开心、积极地抱怨着他其实无比享受的生活。
他说他开始练铁人三项了,每次训练完都趴在地上起不来。我提出他曾经说讨厌游泳,他说依然讨厌纯游,但是他却享受铁人三项后的精疲力尽。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也很高兴,我发现他不再活在优秀姐姐的阴影下,他的人生不再以追赶姐姐为目标,而是快乐地做着自己。
他的业余生活很简单,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他喜欢那种失重的感觉,所以愿意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去那个去了无数次的游乐场,坐那些坐了无数次的过山车。想起高中时也和他一起去过那个游乐场,路上他喋喋不休地叙述着每个过山车的优劣,兴奋而又期待。他生拉硬拽地把我拖上了他最喜欢的过山车,承诺我一定会喜欢。结果如我所料,我头晕、腿软,走不了路。他于是耐心地陪我坐在长椅上休息,帮我扇风,帮我买水,他从未如此安静,只是因为觉得说话会刺激耳膜,不利于我恢复平衡。
等我好了,我们达成共识,他去玩那些颠来倒去的过山车,我帮他提溜那个又大又重、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包,这样就省去了他排队寄存包的时间。
几个小时后,我总算知道了那个大包的作用。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是一个water ride,衣服会湿透,所以他带了干衣服和擦干用的浴巾。更衣室人满为患,很多人在更衣室周围整理着装,他动作娴熟地脱下自己的T恤,边擦干边偷偷告诉我,他每次都会观察其他人,自认一直是身材最好的那个。他的身材真的很好,标准的八块腹肌,因为长期练游泳,所以有些上宽下窄,特别匀称、挺拔,的确很吸睛。看着他得意、自恋的表情,突然觉得特别温暖。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一个说话有些刻薄的人,会当面、直接地调侃文科生的脑子不如理科生。我知道他没有恶意,那是他的玩笑,就像他也不介意被调侃说是没有想象力的理科生。但他对我,却总是无比真实、和煦的。
心里想着这些,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他后座的包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回答说那个现在是游乐场专用包,放着好几件干衣服和浴巾。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一次有了之前那种温暖的感觉,他还是那个爱玩、可爱的大男孩,真好。
我们随便找了个可以停车的简餐店吃brunch。
他看着菜单:“我想吃全套的英式早餐。”
“你不能吃猪肉。”我指着菜单上的培根和香肠提醒道。
“他们应该尝试用牛肉做香肠,或者只说里面有肉,这样我就可以装不知道了…”
我们于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各自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坐到了看得见大海的石阶上,我才发现刚才被我疏忽的沙滩有多美,梦幻得就像一幅油画。
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安静的时候也很舒服,丝毫不会因为沉默而尴尬。我们习惯对方就这样待在身边,自然得仿佛没有人,却弥补了一个人时的空落落。我不知道最好的友谊该是如何,这样的关系却是我最享受的。
他指着远处的海岸,问我像不像北极熊。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于是找了张据说最像北极熊的图片给我看,我又认真看了很久,依然摇了摇头。
他突然就很激动,边拥抱我边说:“我就说不像,你是第一个同意我看法的人,没想象力的不是只有我一个。”
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不仅仅因为我们都缺乏想象力,更重要的是爱较真的我们不愿意随便附和,所以当我们发现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时,会倍感珍惜,会愿意迁就对方,让TA成为自己的例外。
Noah送我回到旅馆门口,短短的相聚,我们却不觉得遗憾,只是满满的温暖与美好。
我们拥抱道别,像两年前毕业分别时一样,抱着左摇右晃。
“CarolCarolCarolCarolCarol~”依然是熟悉的称呼。
“NoahNoahNoahNoahNoah~”我也依然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Do you know how to do click or whistle now?”
“Nope.”我理直气壮。
“I am glad you are the same.”
“Reply to my message!”
“I am trying!”他辩解道。
想了一下,我答道:“Actually, do what you like. I am glad Noah just be Noah.”
真的,不用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改变,我为你做自己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