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贾母刍议(上)
《红楼梦》中的贾母,是贾府的“老祖宗”,最高统治者,过去有的评论者认为她是“慈爱有余明不足”的糊涂老太婆,有些人则视为与贾政、王夫人、薛宝钗同流的封建卫道者,甚至还认为“是扼杀和破坏宝黛爱情的刽子手”。我在阅读《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过程中,总感到贾母同贾政、王夫人、薛宝钗这些卫道者颇有差异;同时,也感到后四十回对贾母这一人物的描写,同前八十回相悖之处累见,有待专家和《红楼梦》爱好者进一步研讨。
贾母,在贾府中处于重要地位,她对贾府所发生的一系列重要事件都有影响,对《红楼梦》的主要人物的命运及性格的形成发展、也有密切关係,她是作者用以描写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典型人物所必具的典型环境的重要方面。如果对贾母这一人物不能正确认识,那就不能深刻认识《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这会直接影响对《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和作者思想的全面理解。
贾母, 是封建社会末期宗法家庭的家长 , 又是地主阶级中一个比较开明的人物。对于叛逆者宝玉、黛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她客观上起着促进作用,而不是同贾政等人一道去镇压;对于宝黛婚姻,她是默许者,而不是反对者、破坏者。在贾府中,由于有贾母的存在,宝黛的叛逆性格才可能形成发展,贾政、王夫人镇压叛逆的行径,才被迫有所收敛,薛宝钗“金玉良缘”这一美梦的实现,因之也难以一帆风顺。《红楼梦》主要人物的活动,主要事件的发展,都受贾母的制约。可以说,不能正确认识贾母,就不正确的认识文学巨著《红楼梦》。
(一)
贾母不同于贾政、王天人之处,最重要的是在对待贾宝玉的看法和态度上。
对于贾宝玉,贾府内外人们的看法很不一致。贾政认为他是“无法无天”的逆子,王大人认为他是“混世魔王”、“孽根祸胎”。(第三回)薛宝钗 说他"富贵闲人”,认为是无用的富贵公子。一般人都认为他空有一个“好脸子”,“中看不中吃”。但是,另一些人对贾宝玉都有不同的看法。叛逆女林黛玉,视贾宝玉为唯一知己,把他当作自己的生命。目无下尘的妙玉,对宝玉颇有深意。在他生辰时特地投了一张自称“槛外人”的粉笺。“恭肃遥祝芳辰”(六十三回),刚烈似火、情重如山的尤三姐率直无忌地谈出她对宝玉的看法:“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是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知道。”(六十六回)她认为宝玉是合流俗的人物,因此就不为俗人所理解。那个同贾宝玉有点相似的北静王,一见宝玉十分喜爱。认为宝玉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胜过父辈。
同一宝玉,人们的看法却截然不同,这正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了。从对宝玉的看法上,就可以大体了解贾府人场的政治分野。
贾母对贾宝玉的看法是怎样的?
她对王天人等人谈到宝玉时说:别的淘气都是应该,只是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更叫人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的玩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亲近他们。及至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七十八回)
她又曾对甄家的女仆说:“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五十六回)
秋纹说:宝玉叫她给老太太送了一瓶桂花,贾母见了,“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三十七回)
贾政心目中的“逆子”,贾母则认为是一个虽然刁钻古怪却“孝顺”亲长、有“正经礼数、”“可爱可怜”的孩子。他们的看法迥然不同。在贾母看来、宝玉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是爱和丫头们亲近这一点难以理解。宝玉厌恶四书五经、八股时文,鄙视仕途经济,责骂“国贼禄鬼”,指责“文死练、武死战”等叛逆行为,都不过是小孩儿的“淘气”,是“应该”的。她对宝玉看不惯的只是他爱“和了头们玩闹”,因为这种行为打破了主奴之间森严的界限,贾母于是难以放心。可见贾母对宝玉基本上是肯定的。
看法不同,是由于要求不同。贾政要求宝玉熟读四书五经,求得高官厚禄,荣宗耀祖。贾母呢,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关心。她从未劝说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也不像薛宝钗、史湘云那样为宝玉鄙弃功名利禄而担忧。对宝玉的读书,她虽然并不反对,有时还给以鼓励,但对于贾政逼着宝玉念书以求取功名利禄的作法,则颇为反感。在清虚观,贾母对张道士说:“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二十九回)在宝玉受魇魔法暗害生命垂危时,她又大骂赵姨娘:“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读书,把胆子吓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三十二回)关涉到宝玉身体、她就迁罪于逼着念书,足见她对贾政那种作法深为反感。
与此相联系的是,贾母对贾政常命宝玉会人待客,交识官场人物,似乎也不感兴趣。(三十六回)写贾母因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怕贾政又命宝玉会客,就对小厮头儿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呢。”有了贾母这一护身符,宝玉便得“峨冠礼服贺吊”,一概谢绝。在贾母看来,宝玉的身体健康远比待人会客更为重要。
贾母是个精明的老太婆,对于封建地主阶级历来教子成龙的方略自然是明白的。对于宝玉,当然像她对甄家女仆说的那样,只是背地里才纵他一点子,若不与大人争光,决不会放任的。但是,她为什么对于贾政逼着宝玉念书,要他留意孔孟,委身经济的作法那么不感兴趣,甚至时时从中作树梗呢?她真的是“溺爱不明”吗?从前八十回的描写来看,贾母是一个颇有头脑,有才干的老妇人。连王熙凤、薛宝钗这些才能出众的人,也常常表示她们对贾母望生莫及。她怎么能偏偏在宝玉前途这一重大问题上糊涂起来?其实,并非贾母糊涂,而是由于她对现实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贾府“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趋势,贾母已有所 认识,在清虚观听到贾珍说:神前点的戏目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便不言语”,她意识到这是家败的预兆。听到甄家抄家的消息,她“心里不自在”,尽管她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七十五回)这不过是想借此平息烦乱的心绪罢了。她已由甄家的遭遇,预感到贾府即将临头的灾难。鸳鸯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的!”连贾母吃的红稻米粥也没有多余的。但是她并不惊惧,反而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米”,引得众人都笑起来(七十五回),她对于这个百年望族将近于山穷水尽的局势早己知情了。由于贾赦要娶鸳鸯为妾,贾琏又与鲍二家的私通,贾母不禁气愤而沉痛地说:“我进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四十七回)子孙们的沉沦糜烂,己使老太太往事不堪回首。她深知这个家族在政治、经济、思想、道德各个方面都面临崩溃,不可挽回,穿旧鞋,走老路,已经不行了。于是她便谋求及早抽身,明哲保身。而于腐的贾政却依然执迷不悟,幻想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虽然贾母曾经打了一个谜底为“荔枝”的谜语:“猴子身轻站树梢,”(二十二回)要让贾政知道“树倒猢狲散”势在必然。而利欲熏心、思想疆化的贾政那能领悟?又岂愿听从?于是母子双方在对待宝玉的态度上便出现分歧。这种分歧在“宝王被打”一节中表现尤为突出。
宝玉被打,贾母严厉地责斥贾政,贾政抗辩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贾母又责斥道:“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母如此说,不禁会让人们认为, 贾政训子的 方法违反其父训子的常法,其父循循善诱,而贾政则依棍棒压服。可是我们看看四十五回中的叙写,则情况并非如此。此回中赖嬷嬷对宝玉说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由此可见,不论宁府的贾代化教育贾敬,还是荣府的贾代善教育贾赦、贾政,方法都是棍棒压服。贾政的训子之法并未反其父之道而为之。贾母所说得“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是另有所指。
《红楼梦》虽未直接写贾代善如何训诫贾政,且在宁荣二公之灵对警幻仙姑的嘱讬有所暗示。第五回宁荣二公之灵嘱讬警幻仙姑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宁荣之嘱,肯定贾府已“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因此,望警幻开导宝玉,“跳出迷人的圈子,然后入于正路。”这就是要宝玉看破名利声色,走清醒的道路。后文所谓“留意孔孟,委身经济”的正路,实乃故作掩饰,遮人眼目罢了。试想,宝玉如果认清了“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趋势,领悟了“妙曲”中所说的“食尽鸟投林,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却怎能再走“委身经济”的老路,以图谋荣宗耀祖呢?由此可以推测到,贾母斥责贾政的那句话,正是指责他违背父训,迷于世俗,一意孤行,要宝玉走仕途经济的老路。这就是贾母同贾政在对待宝玉的教育上的分歧。正因贾母对贾政要求宝玉走仕途经济的老路持不同看法,所以才对贾政毒打宝玉怒不可遏,也是她对宝玉攻读四书五经、待人会客不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如果将程本和脂本对于宝玉挨打的描写加以比较,那就更可以发现问题。程本中有这样几句话,“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分儿。’”而脂本中却没有这类话语。按程本看,贾母同王夫人对宝玉看法是一致,都是认为宝玉不好,该打,只是不该打重了。那么,贾母同贾政对宝玉的看法和要求就不存在什么大的分歧了,这只不过是贾母对宝玉的溺爱同贾政对宝玉的严责发生冲突而已。但是,按脂本看,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作者分明是在字里行问隐藏着一些重要的东西,要读者深入思考、体味。别以为程本中这里只是增加了二十余字,无关大局,其实这二十余字的增添,却抹杀了贾母和贾政在对宝玉的看法和要求上的原则分歧。也许,这二十余字的是出于续书人之手,他是为了要使前八十回中的贾母和后四十回中的贾母在思想上吻合。。由此可见,即使是前八十回,脂本和程本中贾母的形象也是有差别的。我们研究贾母这个人物,必须注意研究这些差别,分辨《红楼梦》原作同续补之作在描写贾母这一艺术形象上的殊异。
按照程本的描写来看,贾母承认宝玉有些淘气,有些刁钻古怪,但这些都是应该的,可以原谅;宝玉在大节上是好的,符合这位老太君的要求。在清虚观,张道士对贾母说:“我看见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听说,也不由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象他兮爷。”(二十九日)这里所说的象他爷爷,不仅指的形容身段,也指言谈举动,其中也包括宝玉不追求功名利禄,正适合贾代善要求儿孙抽身退步的教海。
这行抽身退步的思想,《红楼梦》中曾多次表现。在《红楼梦曲•恨无常》中,元春告诉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六回)秦可卿对凤姐的魂讬中也说:“登高必跌重”,“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十三回)前面所述,贾母曾给贾政说了一个谜底为“荔枝”(“离枝”的谐音)的谜语“猴子身轻站树梢。”脂本评曰:“所谓树倒猢狲散也,”“的是贾母之谜。”脂评的意思就是说,这个谜语说明贾府必将崩溃的命运和贾母处于末世的方略。她通过谜语提醒贾政退步抽身,改弦更张、以免登高跌重,然而贾政并未领悟。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多次表现退抽身的思想,不是偶然的。曹的祖父曹演,就有此种思想。他身任江宁织造、兼理两淮盐政,虽提肥缺,但风险很大。年年亏空帑银,难以补救。康熙皇帝曾提醒他:“亏空太多,甚有关係。”曹演“日夜悚惧,恐成病废,急欲将钱粮清楚脱离比境。”所谓“脱离比境”,也就是要退步抽身。因此他时时向家人指出“树倒糊狲散”之不可免,希望未雨绸缪。曹雪芹身经家世由盛而衰的变化,回忆往日繁华,慨叹筹谋之不及早,自今对其祖父遗训铭刻肺腑,故子作品中一再表露。作名赋与贾母此种思想,十分切合人物生活经历。她是饱经世故的老妇人。清代康、雍、乾时期皇室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异常激烈,整治奸党,请查亏空和贪污受贿,雷厉风行,加之大兴文字狱,比而革免职、抄家治罪者比比皆是。而且往往一人得罪,株连亲友、臣僚。曹寅的妻兄李煦为苏州织造,起先由于“亏空官帑”被抄家,后来又因“阿附阿其那(允祀)"而下狱,发往打牲乌拉病死。曹雪芹家也是因“亏空官帑”而被抄家,从此败的。在这种风云莫测、旦夕祸福的时局中,一些官吏和权势之家产生退步抽身、明哲保身的想法,是很自然的。贾母此种思想,正是当时统治所级内部一种离心的倾向,是封建和会处于崩溃前夕的一种思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可算是及其荣贵的了,然而不过是跌入“不得见人的去处”,“终无意趣”,落了一个骨肉分离。元春对着贾母发抒此种感受,正是作者有意表现贾母亦有此感的双关之笔。
《红楼梦》描写贾母这个人物,不仅为塑造宝黛叛逆性格写出了客环境,而且也深化了作品主题,显示出封建统治者内部存在另一种改弦更张的力量。这种主张改弦更张的开明人物的出现,也是封建社会必照崩溃的一种因素。
作者描写贾母,常常给她披上遮人眼目的外衣。他曾借贾雨村之口说贾母“溺爱还明”,(贾雨村虽然说的是甄宝玉的祖母,实际是说贾母,)足见作者良费苦心。贾母是贾府的老宗,是皇妃的祖母,怎能写她与统治阶级、与皇家离心背德呢?岂不是会招来文字之祸吗?因此作者不得不采取更加隐晦的笔法,把她猫写成似乎老朽昏聩、溺爱不明、苟且偷生、安享荣华的老太婆。这种“外衣”正适会贾母的年龄、地位,因此贾母的真面目长期隐没。现在,应当辨识庐山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