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很牛很牛的东西,我们说“水火无情”,确实。这世上不断上演的一些活生生的事例,或远或近,都有很多佐证了“水火无情”。比如,中国百年百遇的洪涝灾害,从新闻图片上我们看到了满面愁容呼天抢地的人们,水冲走了他们的房屋、吞噬了他们的亲人还有生活的希望。这是水。
火。炎热的夏天,某些地区的某些公共汽车被烧落架了——纵火者混在无辜乘客中,突然掏出打火机点燃不明液体。很快,黄橙橙的火苗像古灵精怪的舞者上窜下跳,扑向诸如乘客这样的可燃物上。转眼间,汽车就剩下个空壳,黑黑的窗框,黑黑的铁皮,散发着肉皮的焦糊味;更多时候,它们是翻倒在地上,像死在大太阳下面然后被晒干的甲壳虫,用手一捏,就会刷地一下变成碎末。
我也见过被烧毁的房屋,准确地说是住宅楼。有一次我和老婆在路边等车,一回头,就看见身后有一栋黑乎乎的楼。五六层的样子,首层是商业网点,在火热地营业;上面是火热后的死寂。玻璃自然没了,剩下一个个空洞,它们是一只只张开的四方大口,外面的墙体被燎黑,生出一撮撮胡子。我叫老婆看,虽然地处闹市,也是他人的经历,但也看得我们心惊胆寒。火摧残过后的残余有时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体验。越是曾经庞大璀璨的事物,他们的没落越是让人战栗。
很多大怪物的科幻电影中,人们最终都选择“火”作为解决方案。那些大章鱼、海怪、异形异种有着坚硬粗厚的皮肤、迟钝的痛感、甚至超强的复制再生能力;当然除了天生丽质的优势外,他们生来也是恐怖至极、残忍凶猛的高效杀戮机器。枪炮刀斧都省省吧,人类尝试了依托于所谓现代高科技的各种猎杀办法后,还是回归到最原始最朴实但最彻底的手段——火。人类端着火焰喷射器,火哥隆重登场。把汽油淋到怪物的身上,打开喷火器,“扑——扑——扑——”,怪物就满身是火了,在火中挣扎,狂舞,嘶吼,最后烧成灰。若是时间来不及甚至不用淋汽油,直接喷吧,也能点燃。这些怪物大多生得很配合,嘴里总是有永远流不完的哈喇子,体表总是有永远流不完的黏液,像黏黏的长鼻涕一样;这些竟然是易燃液体,然后就烧个痛快,烧成灰。如果不是为了续集,基本上没法重生了。所谓“飞灰烟灭”,事物消失的干干净净,里面竟然有三个火,剩下的结构拆吧拆吧重新组合一下也至少可以拼出一个火。可见,火是用来毁灭的不二选择。难道用水把章鱼海怪异形们溺死吗?
不管是眼见为实的,还是看片得来的,都使我逐渐地建立并巩固了一个看法:火比水牛逼多啦,要彻底毁灭,就要用火。
烧车、烧房子、烧人、烧怪物,我们用火干了不少毁灭的事情。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甚至也可以烧,比如烧记忆。
很多人都烧过记忆。我一个同学就是这样。他说要烧掉以前的东西,要忘记过去,要重新开始。似乎是凭着烧实物来结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但最终他是要烧掉过往,烧掉记忆,那些带给他伤痛的记忆、他带给别人伤痛的记忆、互相伤害的记忆等等。对于旧的记忆存储,如果无法剥离悲喜而有选择地烧掉,那就通通烧掉,所谓一切归零,重新开始。他说过去让他难受,他需要换一个新的环境,到另一所学校读书,在走之前,会烧掉以前的痕迹。所以,在某个傍晚,他拿着一叠纸和一只打火机开始烧记忆。他单膝蹲下,把一封封信拆开,抽出信纸,提着上面,旋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跳出来开始拥吻信纸,他身后是一排厕所,散发着骚臭。这样一张张很快就烧完了,地面有一堆黑色纸灰,打算和周围渐黑的夜融为一体。他站起来,把纸灰碾了碾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伤痛是否真得也可以像这些纸一样灰飞烟灭。也许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很多年以后,看到了一句话——仪式性的做法恰说明了心有所驻。我觉得这句话的创造者要表达的完整意思是“那些貌似显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的仪式性做法恰说明了心有所驻”。
我也烧过一些东西。不是仪式性的,也不想显示什么。是因为我要到新的地方去,要尽量减轻行囊,所以要处理一些东西;会卖掉一些,送人一些,扔掉一些,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法按前面的方式处理的,所以还要毁灭一些,不然你就必须放入行囊,它们如影随形。不想带着就要毁灭。当时我本想采取物理毁灭的方式——撕碎然后扔进垃圾桶。但考虑到东西不少,这样会有一大堆碎屑,那很容易引起收垃圾人的注意和好奇心,也说不定他从一片片碎屑中获取了一些信息,然后整合,想象,推理,最终得到一个个画面。嗯,我承认这样想有点神经质,但还是受此影响,决定用化学方式来处理那些碎屑——火烧。我收集了这些碎屑,到公共卫生间的隔间里,对着蹲便器,点燃了这些东西。火苗缓慢地游走着,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或者粉色的纸渐渐地发黑,上面一片片字被吞噬,不再复现。纸灰残落下来,掉进了白色的便坑里。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如果要把所有的东西烧完必定会产生很多烟气,若别人恰好看见会以为有火情,这样也不好。所以,我只烧了一部分,就放弃了这种方式。我丢掉刚烧了一半的纸,还有其他的碎屑,都通通丢入便坑内,拧开冲水阀,哗——,这些东西狼狈不堪地被冲向排污口,坠入了黑黑的孔洞。看着它们消失,一丝担心突然浮现——会不会堵了下水道?但很快略过了。这是有关火烧的一次经历。
其它经历也有,记得看过大人把不用的旧照片烧掉,问为什么要用烧的方式,答曰越烧越旺,随意扔掉反而不好。我烧过自己的照片,每个人都照过很多证件照,那种一寸免冠照,白底、蓝底或红底等等。各种原因,结果会积累好多版本。一次在整理这些照片时,觉得有些肯定不会再用到了,就到卫生间烧掉了。可能是因为表面的化学涂层吧,相纸易燃,烧得果然很旺,越烧越旺,“在烈火中永生”——我看着火苗想到。
烧东西无外乎以下动机:单纯的处理、抹掉相关的记忆、或者两者兼有。毫无疑问,当我们烧掉这些东西时,我们从客观上毁灭了它们,使它们不复存在。而如果我们是打算藉由“烧掉”来消除一段往事,效果往往并不尽如人意。就像是我的那位同学,他有没有烧掉他的往事,那段他伤心的爱情?关于这一点,我只记得后来,在大学时,遥在另一座城市从不联系我的他突然某天给我打电话说他女朋友在我所在城市中转火车,要我接一下。当然,早已物非人非。去火车站等来了她的女朋友和其闺蜜,大家互为陌生人,礼节性且陌生地客气着。帮她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旅馆,她们说自己出去逛逛街就可以了。想到她们应该可以迅速地和陌生但千篇一律的喧嚣都市打得火热,而且看上去是闯荡四野的姑娘,又是两个人,我就回学校了。想当然地认为女朋友会和男朋友实时地报平安,我就没再给我那同学回电话邀功似地告诉他你的心肝宝贝我已经接到了,安全着陆,毫发无损;你怎么没告诉我和她同行的还有一枚别人的心肝宝贝呢。过了一会,同学打电话过来问接到了吗?我说,接到了,balabalabala,她没给你打电话吗?同学说,没有,妈的,想死!正如他以前给我的印象,暴戾依然。
暴戾的他曾经烧掉一叠情书,试图了结过去,忘掉从前,重新开始。许多年前,他在一个女孩面前显露着暴戾的一面,在某个晚上,他送女孩回家,走在校园的石板路上,突然他靠近女孩扳过她的脖子想实施蓄谋一吻,但没成功,女孩扇了他一个耳光后挣脱。许多年后,他和另一个女孩暂时在一起,焦躁,愤怒。
不管烧得是否灵验,久久地跋涉在时间长河内,他早就向前迈进了好多好多步。看美剧,一对恋人不管什么原因必须结束他们的恋情时,百般难受,最终会有一方说,I loved you, but we have to move on, we have to...我爱过你,但我们得往前迈一步。——你迈出你那一步,我迈出我那一步。
Move on,不管往事是否随行。Move on and on,再回头时,我们发现已经迈出了太多步了,多到数不清,大家都走了很远。记忆呢?也许,都褪色了,今天的你不会为它而触动;也许,某一次午夜梦回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融在周围那漆黑沉静的夜中,你突然莫名地百感交集,心潮奔涌,竟觉得它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