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的故乡

李源第一次踏上故土,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过往的是三十年岁月,故乡这个词对他来说,模糊又遥远,像一个陌生的没听过的亲戚,突然有一天,强行到家中投宿。

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提过回老家,李源出生在贵州,说贵州话,吃贵州菜,他们一家似乎已经彻底与老家断裂。

直到临终,母亲才第一次和他说起故乡这个词,她半躺在病床上,手上筋脉清晰地留着针头的印记,发出的声音却几不可闻:“小宝,我想回老家......落叶归根......” 大姐李艾坐在母亲的床头,她微微低着头,眼睛却沉默地对着窗外,院里香樟树冠盖如云,嫩绿的叶子在春日里散发出独特的香气。

他们家住的院子里原先也有一棵香樟树,某年夏天,李源和姐姐在树下荡秋千,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看着在树下玩耍的一对儿女,二话不说就把树砍了。老树后来又发了新芽,母亲折断树芽,用水泥终结了它。他们家行事规则横是横,竖是竖,柳暗没有花明。

“别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 床上的人仿佛掐好了回光返照的时间,她的话音连起来,“这辈子受够了......我不用他......” 在邻居的印象里,李家夫妇是一对沉默的模范夫妻,妻子爱戴丈夫,尊敬丈夫,不这样也没有关系,李源想,老头子有办法让她爱戴他,尊敬他。

“还有一件事......”母亲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试图提高音量,“儿啊,你一定要回家帮妈把这件事办了啊!”

走到人生最后的路口,李源已经预想到娶妻生子的终极嘱咐,母亲一句未提,这多少让李源感到意外,然而更意外的是母亲交代他的事情——找到大姐。

李源是个老儿子,母亲40岁高龄才生下了他,上面的姐姐都已经10岁了,不知是不是觉得弟弟分走了母爱,李源觉得姐姐自小对他很冷淡,等他再长大一点,才发现母亲和姐姐之间话更少。

他居然还有一个姐姐,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家里从来没谁提起过。

母亲的后事处理得很快,她在此地没有太多朋友,只有亲人,李源和姐姐料理完母亲的事情,便开始着手准备回老家,他从记事到现在,从来不记得自己回过老家,唯一和老家还有些许关系的只有大伯。“姐,妈说我还有一个大姐,让我给找回来。”

李黑妹怔怔的,嘴角噙着一抹笑,眼泪却顺着脸颊蜿蜒曲折地爬下来,她又看了一眼弟弟:“我们是有一个大姐,但已经找不回来了。”

安市虽然通了高铁,车站却没有随之更新换代,破旧的站台,斑驳的标识让排着的队伍从左边涌到右边,一浪比一浪高,李源随着队伍左右腾挪,直走得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出了站台,这三四月的天,他硬是出了一额头的汗——被挤的,他把行李放在脚边,刚掏出手机,一张章鱼似的脸忽然挤到他目前,“小伙子可是去大关吗,只要50......” 不等他说完,一位中年妇女挤上前来,碎花裙肩膀上有几个磨损出的洞,她个子不高,肩膀一高一低,伸手把旁边拉客的大叔堆到了一边:“坐我的吧,就差一个人,上车就走!”

李源和大姐坐上了“只差一个人的车”,然后看着大姐拉了一个又一个最后一个乘客,车厢里的人看不过去了,“够了吧,这都没东西下脚了!”李源蜷缩起手脚,蹲在在第一排和第二排的空隙间,闻言佩服地看了那位说没处下脚的民工大哥,这他妈岂止是没处下脚,再来一个人,怕是得横放在他们头顶吧!

大姐嘟嘟囔囔,眼看着一车人的怒火越燃越高,她安抚道:“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啊,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那我不坐了!” 有人嚷嚷道。

“我也下车吧!”李源是真想下车了。

“哎呀,走走走走走走......” 眼看着最后一个人没着落,好不容易拉来的一车人要跑,大姐赶紧偃旗息鼓,她屁股往后一怼,硬生生把自己插进乘客中间,深吸一口气把晃悠着的肚皮熨平,接着胳膊发力,把面包车的车门从左往右恶狠狠一拽,随着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车门开上了。

李源坐在神车里,感觉空气被压缩成了一小块,他尽力地伸长了脖子,大姐看了他一眼:“你快下车了,别乱动,越动越难受,一会儿叫交警看见了!”李源看了贴在车门边,双手抱着双腿的人,艰难地把头转向了窗边。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到镇上中学门口,门一开,不等李源看清路边景象,就被人一堆,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想象中破破烂烂的小镇在脑中一晃而过,李源看着路两旁整齐的商铺,略一抬头,还能看见近处的楼盘,商业街上,红灯笼挂满了树梢头,比路上的行人多出几倍。

他拉着行李箱,按照百度地图走到了中学的公交车站,等了30分钟,路边炸串的女人问道:“小伙子,来点串?”

“大姐,这公交车多长时间一趟!”李源观察了一下女人才开口,她穿着橙色T恤牛仔裤,可眼角的皱纹却如蛛网状蔓延开来。

“没有公交车!”女人打量了他一下,把手里的臭豆腐放入锅中,刺啦一声,香味飘了出来,李源抽了抽鼻子,“给我来几串吧!”

女人应好,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又去拿了几串放入锅里,“你是外地来的吧,到哪儿去啊?”

“我要去鲁洪,这不是有公交车站吗,怎么没有公交车呢?”李源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公交站牌,上面站点已经有点字迹模糊了,想来建立时间不短了。

“只有站牌,一直没开通公交车,”女人把臭豆腐从锅里捞出来,裹上鲜红的辣椒酱,撒上小葱递给他。“5块”

“那还有别的车去村里吗?”李源扫了码付款,一口咬住一块儿豆腐,辣椒酱带着一股鲜甜味,这就是故乡的味道了,他想。

“大姐,我怎么去鲁洪?”李源问炸串女人。

“走着去,半小时也就到了,有顺风车10分钟!”

又吃了几串臭豆腐,一辆白色小车停在串串摊位前:“来10串炸海带吧!”炸串女人笑着提醒李源:“顺风车到了,我给你讲一声,给你捎回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穿着白麻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听了炸串女人的话,叫陈哥的男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帮他一起把行李搬进后备箱。李源对于未到的小村子有了一丝期待和好感。

三.

车子驶离小镇,穿过桥洞,入眼是一片油菜花的海洋。

李源从没想过故乡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自己的视野,他眼含惊艳,叹息自己从未见过的家乡。

“漂亮吧!我第一次这个季节来也惊呆了。”陈哥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李源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个北方人,娶了村里的姑娘,现在陪着媳妇回老家探亲。

“老弟你回来也是探亲?”陈哥问道。

“对,想回来看看,陈哥你方便给我放在村东头那个岔路口吗?” 李源又确认了一下问到的地址。

“好嘞。”

路是砂石混合的土路,路两边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起来的油菜田,像百家被一样延绵到了村口,车子在沙石路上颠颠簸簸,没一会儿似乎就到了目的地,李源谢过陈哥,把行李搬下来,按照三姐说的,沿着池塘边一家一家找起来,塘边有两个洗菜的妇女,看见李源,都好奇地看了一眼,村子不大,又相对封闭,进来出去的都是本地人或者亲戚,李源的面孔,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不由暗自猜测。

两层小楼大门敞开,屋前是一大块水泥空地,小楼正中一间堂屋,上面挂着中堂,再往上是壁龛,里面放着几张面目模糊的老人照片,李源认出了其中一张是爷爷,他在家里的相册上看见过。

“看来是没错了。” 他暗暗地想,小楼一层是三间屋,他扫了一眼,伸手推开了堂屋的后门,转角是一个小院子,安置着厨房,杂物间,西北边放着一个大鸡笼,外面围着一圈小栅栏,一群鸡正悠闲地踱步。

转了一圈没看见有人,李源站在院子里,正准备给大伯打个电话,有声音从鸡笼后边传过来,“是不是阿源啊,阿源到了啊!” 伴随着一阵呛人的烟味,有拖鞋的声音传来,李源在烟雾中看见了自己的大伯,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汗衫,头发一绺一绺卷曲在一起,油光发亮。他耙了耙头发,走到李源面前,咳嗽了几声,又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烟,看起来比视频里还要苍老:“黑妹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呀?”

“没有,大伯,她有点事走不开。”李源有点佩服大伯的好记性,他们只在视频里见过几次,70多岁的人了,一见面还能立即叫出他的名字。

母亲提供了李源对大伯的零星记忆,他知道大伯有三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孙子们高中毕业前都是他一个人在照顾。

他和大伯一起走回堂屋,落叶归根是母亲的遗愿,但他们家已离乡多年,连户口都已转出去,要想在老家山上入土,得先问大伯。

“你妈想葬在老家?” 大伯惊讶地看着李源,“都走了,有什么好回家的。”

“我妈还是想落叶归根,说就在姚家湾那片山。”

“不行啊,”大伯把烟在桌边磕了磕,有点自嘲地笑了笑“早就不行了,你大伯都入不了祖坟了。”

李源愣了,一问才知道,老家前几年已经取消土葬,全部改为火葬,不少老年人在截止日期前喝了农药。

“我妈不知道这个事吗?”他们家虽说没回过老家,和亲戚们还是有通讯往来的。

大伯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源一眼,“前几年都闹得上新闻了,我哪知道你们不看电视呢!”

他又咳嗽了几声,往堂屋的瓷砖上吐了一口痰,李源瞥了一眼,忍着恶心追问道:“没别的法子了?”

“有什么办法” 大伯用拖鞋蹭了蹭痰,“要不你去北边买块墓地也行,就是贵,也算是回老家了,就是不在咱自己家那片山上。”

“墓地离咱家这儿多远?”李源试探着问。

“四五十公里吧,大侄子,我也就那么一说,那地方,咱村里没人想去!”

李源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下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第二天再和姐商量一下。

大伯领着李源,打着手电筒,沿着池塘北边走,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南方的民居一般是依河而建,这屋子盖得位置怪得很,南边的两栋簇拥着池塘,后边的房子锯齿状交错着往北边延伸,李源走在着锯齿里,月光照不进来,却在地上投下了阴影,房檐交错,像张开了一张巨口,把穿行其间的人和影子吞噬。

二层小楼在锯齿尽头露了出来,砖砌的矮墙上杂草丛生,和满院的杂草遥遥相看,白色的小楼泛着冷冷的光,注视着远道而来的归人。

钥匙生了锈,大伯拧了好一会儿没打开大门,索性用手肘一撞,不待李源阻止,大门已应声而开,灰尘罩着两人落下,呛了两人一脸。

“咳咳......咳......咳......” 大伯的咳嗽雪上加霜,没戴口罩,两人索性用衬衫袖子一卷,捂住口鼻,李源率先推开门,进门一间堂屋,两端立着两间厢房,呆呆板板的房型,和大伯家一模一样,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有一幅中堂,金玉满堂图褪去了往日的艳丽,画中的童男童女依然笑着,无声无息地守着这暗淡褪色的屋子。

“大伯,这屋里怎么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李源诧异道。

“都朽啦,前几年就让我搬走当柴烧了。” 大伯走到墙边的中堂下,拍了拍灰,从中堂后面磨出了一小把钥匙,递给了李源。

“楼下潮,家里没人住,东西都发霉了,我给你家都搬到楼上了。” 从堂屋侧门转过来,突兀就是一段狭长的楼梯,直通二楼,月光从门上的蓝色玻璃透过来,直直地照射在底部的两人身上,李源攀着隧道似的楼梯,看着大伯站在最高的一层楼梯上,试着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摩擦锁孔的声音突兀地在楼道响起,震落了许久未曾被揭开的灰尘,李源听见钥匙又转了两下,还是没打开,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在钥匙撞击的哗哗声里开了口:大伯,我大姐是怎么回事?

钥匙串哗啦一声掉到地上,老人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他,许久,他蹲下身子,把钥匙重新拾起来,“早就没了。”

二姐不愿意告诉李源详情,但从二姐的态度中,他隐隐已经有所察觉,此时再被大伯告知一遍,他心中的疑惑却如涟漪般扩散开了。

“怎么没的?”他追问道。

“淹死的。好了,门打开了,快进去看看吧!”

二楼的东西不比一楼多多少,除了两张床和一排柜子,李源看不住任何有人曾居住过的迹象。

”大伯,我家里都没有大姐的照片吗?” 他打开柜门,果然,空空如也。

“咳....都多长时间的事儿了......早没了......” 大伯模模糊糊答了几句,李源没听清,正待再问,老头已下了楼梯,背影在楼道间越拉越长,像一头狰狞的妖怪。

晚上李源收到了李艾的电话,对方问他是否办妥了事情。

李源和她商量了一下墓地的事情,她淡淡地说:“妈想落叶归根,那就找块墓地吧,离家里远一点,也好。”

“二姐,”李源喊着二姐,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姐的事情,“你不回来吗?家里房子还在。”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先不回家了,你定好了,我请假回来一趟也行。”

李源也没有勉强,实际上他也不指望二姐回来,他这通电话,是想做别的尝试。

“姐,大伯说大姐是淹死的,大姐出事的时候,你还有印象吗?家里从来没提过。” 母亲临终才让找回大姐,他吃不准所谓的找回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已经过世,母亲纵使伤心过度,也已经在这样的现实里生活了几十年,临终呓语到底想表达什么。

“伤心事,没什么好提的。” 李黑妹冷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那大姐葬在哪儿你知道吗,要迁到妈身边吗?” 李源愣了一瞬,急急忙忙问道。

李黑妹强硬地拒绝了他的建议,“不知道,我们别打扰她了。”她说。

李源趁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我去给姐姐扫扫墓吧。”他迅速说道,生怕又会遭到姐姐的反对。

那头迟疑了一下,终于答应了,让他找张木匠的女儿询问墓地位置。

挂完电话,他站在稻床的空地上,头顶的星空中,无数的星星碎钻一样闪烁着泠泠的光,仿佛伸手可触,星空之外,无边的夜色把他包裹了。

大伯给李源介绍了村里的熟人,这人一直在殡仪馆工作,听说了他家找墓地的事情,很痛快地答应帮忙,一周之后,李源选了一块看起来不错的地方,把事情敲定了。

沿着池塘往北走,是一片葱葱郁郁的香樟木,李源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他加快脚步,从香樟林间穿过,才发现这是一个苗圃,苗圃西边,赫然是村庄的另一半天地。

和村子南边一样,徽派的建筑偏爱依水而建,此处地势不平,楼顶的琉璃瓦和小楼的蓝色玻璃窗在水面映出错落的倒影,门口晒太阳的都是老人,李源走到最近的一家,递给正在磕鞋子的老头一支烟,向他打听张木匠家,老头眯着眼抽了一口,用手指着北边:“池塘边的那户就是。”

同样的池塘边,因为是独栋,李源感觉这栋两层小楼被阳光照亮了,小楼两边栽了不少香樟树,清香辛辣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鼻孔,他在树上看见了一个熟人正在锯树杈——陈哥。

陈哥也发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把锯放在了树杈上,低头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李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来!”

丘陵地带红土资源丰富,盛产绿茶,当地人都有泡茶招待客人的习惯,李源有点喝不惯这种茶,本想说喝点开水就行,还没张口,精致的茶杯已经被塞进手里,陈哥用蹩脚的当地方言说了一句:“喝点茶......”

李源笑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他用茶杯盖撇了撇茶叶,呷了一口,说明了来意。

“哦,我媳妇就是他们家姑娘,在院子里浇花呢。” 陈哥领着李源进了后院。

不似前院,小小的后院只有十平方左右,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土花盆,一个中年女人正穿梭其间,给月季剪枝。

“听村里人说,李家有个老幺回来了,” 中年女人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眼睛上戴着副金丝眼镜,李源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大学老师,他有点局促地上前,简单做了自我介绍。

 中年女人笑意收住,她维持着拿剪刀的动作,一步一步地走到李源面前,怔怔地看着他。

“张姐”李源喊了一声,中年女人终于放下剪刀,她仿佛走在梦境中,透过李源看别人透射在他身上的影子,那个别人,李源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大姐了。

他不好意思打断中年女人的沉思,往事如霜,张姐看着看着,眼角泛起泪光。

“你和你大姐的眼睛有点像。”良久,坐在椅子上的人叹息一声。

大姐的长相,李源在梦里也没见过,周围人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好奇,明知不该深究,他还是入戏了:“我想去给我姐扫墓。”

张姐嗤笑一声,她擦擦眼角,“你们家是遭了什么难,突然良心发现了吗?”

李源不说话了,前尘往事他一无所知,最好闭嘴,这感觉滑稽得像侦探走访现场,他是局中人,却需要别人把故事告诉他。

张姐也没难为他,她站起身,伸伸胳膊腿,“吃个中午饭吧,吃完饭带你过去。”

中饭是在院子里吃的,堂屋里堆满了稻子,容不下一张小饭桌,他们坐在稻床的边缘,阳光打在身上,有点暖融融的。张姐给李源夹了一块儿冬瓜,笑眯眯地劝他多吃,“这是你姐最喜欢做的菜,我也是跟她学的。”李源心里打了个冷战,阳光似乎从他身上转移了过去,张姐把一块儿冬瓜夹到自己碗里,充满怀念地说:春丽夏天的时候最喜欢烧冬瓜,每次去,她都在锅里夹一块让我尝尝咸淡,其实我不爱吃冬瓜,可是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能念起她的东西了。”

李源不知道这个名字多年来一直是对方的禁忌,张姐没看他,继续自顾自地回忆:以前大家都念祠堂小学,每学期开学要交一袋子松果,我爸妈没兴趣管小孩的事情,我就向人家打听啊,说东北边山上的松果多,早上吃完饭,我就拎着比我长的蛇皮袋子出发了,沿着古寺往上爬,捡了一天,腰也酸了,手也麻了,半袋子都没装满,眼看着天还黑了,我自己往山下走,越走越迷糊,害怕地哭起来,春丽突然从山谷里冒出头来,领着我在附近的山里捡了一袋子松果,还把我送回了家。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在北纬31度的红土地上,却没有炽热感,也许是春寒犹在,也许是香樟树的树荫太浓密,李源看着覆盖在原野上的油菜花沿着大路走进了村里,却消失在水源丰富的河边,河流两岸,大片芳草取代了随风摇曳的黄色花朵。他愣愣地看着黄绿交接的田野,转头问出了一句: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话音戛然而止,中年女人再次打量了他一遍,像陌生人第一次看着大海的目光,海浪翻滚,李源不确定她看出了什么,他想要一个答案,不管答案让他哭还是恨。

饭桌上沉默了下来,张姐没再对着李源说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她似乎只是需要找人倾诉一下,并不在乎对方是谁,可以说多少。李源沉默地吃完了一碗冬瓜,又添了一碗米饭,胃里沉甸甸的,他努力不让空虚感蔓延进心里。

午后的远足更加沉默,张姐挎着竹篮,她的步伐很快,像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后面却远远坠着两个陌生人。田间小路纵横交错,他们像三枚小小的棋子走在巨大的棋盘上,不过二十分钟他们走到了一片油菜地前,张姐从竹篮里拿出黄纸,朝他递过来。

李源环顾四周,没有墓地,没有墓碑,这儿甚至没有一个土包,他僵硬地接过黄纸,“这儿。” 张姐用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他机械地蹲下身,春天的风带着点湿润的土腥气,黄纸很快被点燃,水蒸气舀起纸灰顺着头发向天空飘去。张姐的嗓音有点沙哑:“”9岁那年,小学合并了。我们小学并到中心小学,大家把课桌打包搬出学校,春丽的课桌却没有人搬,我中午的时候去你家一看,没有人,我也不敢多待,怕惹到你妈,春丽又要挨一顿打,就跑出来了,几天之后,几个邻居聊天我才知道,春丽没了,上午喝了农药,下午走的,我一听,就知道我的小伙伴做出了选择,往后六七十年的时间,她可以安安心心睡了,不用害怕任何人,任何事了。”她顿了顿,“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小伙伴没有选择,那天在家,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热水瓶,她没有思考的时间,因为你母亲要回来了,她走到池塘的柳树下面,仰头喝下了毒药。” 李源艰难地抬头,蹬着背对他的女人,春风带着寒意像小刀一样沁入他的身体,他想尖叫,想转身就走,脚却不听使唤,僵硬地支在原地,听着那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孩的命运走向,“你母亲回家没看见春丽,吃了中饭,她气冲冲地找人,想像往常一样把怒火用鞭子发泄出来,邻居说是你大伯先找到了她,没等商量出去不去医院,春丽就不行了。”

“春丽是一天之内就走的”她转过身,“这些年我每次看见有人喝农药的新闻就去看一眼,据说很多人被折磨了好几天才走,春丽是个好姑娘,老天爷不忍心让她最后再多一点折磨” 李源站在原地,他低着头,没有看张姐一眼,转身走出了油菜地,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一团。

李源越走越快,油菜地里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远,恍惚中,离那一团乱麻的真相似乎又远了一点,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农药味,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剖开他生活表象的人远远地站在原地,脸上似乎是局外人的冷漠又似乎带有隐隐的快意。

他慌乱地穿过美丽的油菜花丛,清新馥郁的香樟树丛,缓缓流淌的小溪水,终于回到了天堂的另一端——他的家。

他没有坚持让二姐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如今听到二姐的声音已足够让他耳朵生疼,老家的种种景象化为幻影,日日夜夜游荡在他的梦境里。他打开厨房的门,正对门的位置有一口大灶台,两个黑洞洞的锅洞口像空洞的眼眶,盼着游子归来,用他的眼睛看看这没有看完的世界。他摸着墙壁上的黑灰,手掌上传来刺痛,梦境减退了一些,大伯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李源在玻璃窗上捕捉到一道身影,他瞪大了眼睛,追随着那道身影,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春丽,你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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