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齐的老家只有周齐母亲一个人了，她住在村子的安居工程项目下的小区内，三年前由旧院往楼上倒腾家具的时候，周齐母亲致电周齐：齐齐，家里五尺五长的那个红木头柜子用不用拿上去呢？周齐顿了顿神儿，回说：拿上去吧，告告工人么可操心的紧点，别撞坏了楼上的边边角角。
周齐母亲收到这个回复，喜不自禁。前些天她一个人已经去装好的楼房里看了一看。从客厅到阳台再到两间格局一样的小卧室通通已经装修妥当，目之所及都是成套的家具设施，楼上的邻居路过进来看了一下，不住的称赞：老姐姐啊，还是你有福，齐齐这个儿子就是有心，看这崭新敞亮的新房，想必老姐姐你可是丁点儿心都不用费吧。
周齐母亲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可她一贯严肃正派也就胡乱应付完了。等回到了旧院，却似有块心病。站到西房客厅的当中间，盯着那个五尺五的红木头柜子，左思右想，都觉着不得不带走。可这个旧物件拿到楼上往哪儿放？儿子会同意吗？儿媳妇会同意吗？虽说众人都说这房子是儿子儿媳妇买给她养老用的，可她不能这么想，儿子儿媳妇常年在外，老家的旧房子进风漏雨是断断住不得了，儿子儿媳妇说要买楼的时候，她想的是，等儿子儿媳妇老了在老家也能有个安身之所，她这个老骨头先住上几年。
因此，周齐母亲心里始终觉着这房子她可是住不久的，这可不是她的房子，这是儿子儿媳妇的。既然这样笃定了，那她就没法儿做主要不要拿这个五尺五的红木头柜子了……所以，这才有了一开始的母子二人的对话。
还好，儿子终归是了解这个母亲的，当然也能知道这个红木头柜子对于母亲的意义，对这个家的意义。所以也就同意了母亲的想法。
二、
当年年关将近，周齐一家三口从省城赶回新家后，看着窗明几净的新房，都异口同声的：哇，好干净啊。周齐很是开心，他这个当儿子的这么多年总算是让自己的母亲住上了新房，再也不用担心冬天下大雪后母亲一个人出出进进的安全问题，现在虽说楼上的花销要比在下面多了一倍还多，可到底心安。
也是当年，周齐的妻子吴晓平发现了在那个洗手间侧面的卧室放着这个五尺五的红木头柜子，不伦不类很是奇怪。她蹦跶着跑到厨房，问周齐妈妈：妈，这咋还把个旧柜子拿上来了，放到咱旧院不正好么，这新家摆个旧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周齐母亲正在收拾周齐从省城大超市买回来的叫不上名字的鱼，听到这话猛抬起了头，忙不迭地解释说：妈用不惯你么的新衣柜，妈一辈子都是用这个柜子，这老了老了也不想在铺摊新的东西……周齐母亲越说越觉着紧张，心想儿子敢情这是没和晓平说这回事。万一她把之前已经给周齐打电话商量妥的事儿说出来儿媳妇因为周齐不通知她这个老婆所以生气了怎么办？因此，她只能是怯生生地按着脑袋里蹦出来的底稿儿解释。
所幸，儿媳妇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听了这个解释也全当是这个辛苦劳作老实本分一辈子的婆婆不舍得丢掉用惯了的旧家具，再说她们一年到头也就住最多超不过三天，婆婆愿意怎么摆就由着她吧。
可临睡前还是和周齐说起了这个事儿。就特别疑惑，旧院里放着一套红木头家具，老太太怎么单单带了个五尺五的柜子上来了。
她踢了踢睡在旁边的周齐，并说了这个疑问。
周齐摘下了眼镜，揉揉眼睛，长叹一声：我妈呀，这辈子不容易，真不容易。
晓平知道，一向办事果断性格强硬的丈夫此刻是动情了。她便作小鸟依人状的躺在周齐怀里，低声问：是不是那个红柜柜对妈有特别的意义？
周齐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晓平，一只手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仅没有回答晓平的问题，反而问道：晓平，假如我有一天走到了前头，你会怎么办？
晓平听了这个问题当下有点懵，但是也并没有慌乱。二十几年的相处，她和丈夫类似的谈话不在少数，有时候是戏谑有时候是玩笑，可像这么平静温柔的氛围实是头一次。她稍抬头，和周齐四目相对，轻轻的吻了上去。这是她的回答，她相信此刻的周齐需要的是妻子可以带来的温存。虽然还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可她也大致猜到了点什么。
周齐愈发动容了，他低低地说起了母亲的往事。
三、
周齐母亲，是在19岁的那年经由邻村大姨的妯娌婶婶当媒人介绍给当时还是木匠六师傅徒弟的周齐父亲的。周齐父亲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姑姑生活。当时家贫，姑姑做主给周齐父亲寻了个木匠的活计，这一当徒弟就当了五年……
周齐父亲比周齐母亲大六岁，也就是说当周齐母亲19岁的时候，他父亲已经25岁了。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大的年纪了，同龄人早已结婚生子了。可周齐父亲因为家贫，生生地吓跑了前面的好几个姑娘。
而周齐母亲在家排行老二，当地人称“二小姐”，她知书达理，尤其擅长数学。当时学堂的老师逢人便说，周齐母亲是块读书的好料子，考学绝对没问题。可真到了考学的那一年，周齐母亲在放榜的前一天已经听刚从镇上统计分数回来的老师说：榜上有她的名字，让她好好等着吧。周齐母亲内心狂喜，于是在家一直等大队长叫她。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三天三夜都不见有人通知她。她慌了，直冲冲地去找那个老师。老师见她那一脸稚嫩不服气的样子，低着头长叹一声：俺娃命不好啊。
原来，周齐母亲的名额被不知道有什么背景的一个女娃给顶了。这个噩耗打击的周齐母亲颓废了足足有半个月，还是邻村的大姨看不下去了。敲开她的房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劝她要想开点，不能不好好吃饭。经过半个月的缓冲，周齐母亲也认命了，她走出了房门，捧起了母亲早就准备好的一碗红面鱼鱼，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然后进屋换上了粗布素衣，扛起了墙根下的镰刀径直走到了玉米地，直到天黑才背了一大筐的玉米回了家。
四、
饭桌前，周齐母亲的母亲试探着说：二鬼啊，你爹和我都是农民，给一百个胆子你爹和我也惹不起那公家人。我知道俺娃屈，可这也是命。女儿家家的，俺娃看的也不小了。你爹和我打算给俺娃寻个人家。咋过也是一辈子，俺么么本事啊……说着说着，周齐母亲也跟着她妈开始哭了，最后含泪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要嫁个人家的打算。
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不久，邻村大姨就托媒人说到了周齐父亲，一个没爹没妈的小木匠，25了。
那天周齐母亲穿了一身为上高中预备下的新衣服，梳着两个麻花辫，脸上未施粉黛可那俩眸子却是滴溜溜的转，少女的脸庞上还带着特有的娇羞和稚气。
而周齐父亲呢，因为前几次女孩嫌他家贫而拒绝的缘故早已灰了心，故带了股沉沉的丧气走了进来。他姑姑连忙招呼他：强儿，快进来这闺舍。
周齐母亲心说这是来了，便也局促了起来，可仍是忍不住的也期待着。待周齐父亲掀开竹门帘进来后，周齐母亲腾的一下，脸红了，眼睛也迅速地垂下了。
而周齐父亲从进门就没敢打眼去瞧，只用余光扫到了那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儿和那因欠身坐着而高低不平的两个脚丫，又小又俏。
这俩年轻人的表现，被媒人和姑姑尽收眼底，心说这应该有戏。便双双找了借口退了出来……
周齐母亲到底还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即便害羞到底也还是能主动攀谈的。她红着脸向门口站着的周齐父亲问道：刚回来？
周齐父亲身体顿时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发麻，头也没抬地说了声：哦。他想是斜对面的这个女娃儿声音太醉人了，他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么清脆的女声了，故失态了。可这反应在周齐母亲看来，像是不满意她似的冷漠。
于是，她伤心而归。
大姨问她，她也只是说：人家这是没看上我。可夜深后，她却无法入睡。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他一进门的样子：堂堂七尺男儿，皮肤黝黑，身子健壮，就是脚底的那双鞋挂灰太多，可那又算什么，男儿家家的太干净了反而假了。她想着想着不由地笑了，想来这是动情了罢。可人家却是那般冷，哎…
可等大姨把话转给媒人，媒人又说给周齐父亲的时候，周齐父亲反倒急了。头一次地高声说了句：么有的事，我愿意。媒人又说：你个愣小子，人家姑娘都不嫌你贫，还主动和你拉呱，你怎能冷冷淡淡滴，要你愿意，你明天就去她村里，登门去。说完便走了，留周齐父亲一人待在原地，由愣怔着变为微笑着既而又哈哈大笑起来。想到明天要去她村里，手里的活计也顾不上了，往地上一扔便回了家了。
五、
周齐父亲那是第一次登门，他先是进了院子里，坐看右看不敢进去。最后还是周齐母亲的母亲领着他进了门：大娘，我来了。这时周齐母亲已经藏到了门后面，小心翼翼地趴门上听母亲和周强（周齐父亲）说话。
突然母亲对她说：二鬼，出来吧。周齐母亲这一听又是红了脸，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妈，你咋这样了…
“大娘，我能不能带她出去下，就一会儿，说句话的空空就行”
周齐母亲带着希望的眼神看着她妈。
“行，去吧。我给你们做饭去”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出了街门。周强在前面走着，周齐母亲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儿以后，眼看着周围都是庄稼地都没人了，周齐母亲急了：喂，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周强这才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转过身子，鼓起勇气看着周齐母亲。她是那么的可爱，脸庞胖胖的可却不失甜美，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就连嘴唇都鲜嫩的像是之前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周强看呆了，他那一刻是多么的渴望一个拥抱，渴望立马和她在一起。
周齐母亲看他像个傻子样，忍不住又叫了声：你想和我说什么呀，快点说，我妈等着我吃饭呢。
周强这才反应过来：我愿意，那天那是么有的事……我不是……哎呀……反正我愿意。
周齐母亲愣了，她正处于少女怀春的年纪，被面前这个男人说了这番话后，害羞也有感动也有……多愣一会儿竟流出了泪。
周强可没见过有女人在他面前哭过，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又不是欺负你。不是那媒人说的，说你也有意思么。
这话一说，周齐母亲又笑了开了。抬了抬眼对他说：愣鬼。
后面的事儿就好说了，不久就结婚了。
六、
结婚前，周强带周齐母亲去了趟县城，周齐母亲看了看人家那城里人用的柜子，喜欢的不得了，可身上么票么钱，也就只能看看了。
周强太喜欢这个新娘子了，咋能舍得她不高兴。那天她的失落和喜欢都深深的刺激到他，他发誓他一定在结婚前给他闹好柜子。
于是那几天他一直待在六儿师傅家，黑天白夜的赶工，用上了十二分的专心和耐心，还特意和村长换了张票，搞到了和那城里人用的柜子差不多的油漆颜色，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稀罕物。
等做好以后，周强把他摆到了那个破烂的新婚房子里，叫来了周齐母亲。周齐母亲惊呆了，心说这哪来的本事了能买到这来贵的东西，等听说了这是自己男人动手赶工出来的，她更是惊呆了。对于这个自己即将要嫁的人更是添了十二分的好感。趁没人看见，对着周强的脸偷偷的亲了下。
周强哪能作罢，嘻嘻哈哈地非要亲了回来，一对新人在那个周强双亡父母留下的旧房子里嬉戏打闹，由此开始了幸福的新婚。
七、
可周齐母亲命苦就就苦在了这里。结婚一年后，周齐就出生了，周强也出师了。六儿师傅说：强儿啊，以后你就顶我的事吧。我做不动了，麻烦了。
周强很是高兴，告别了师傅便带着家具自立了门户，碰巧人家县里有个工程说是得去政府大楼那里割几个柜子，周强告别了妻子儿子就去了。心说：我这穷小子，在25有了老婆，26了有了小子，这眼看的也快挣哈钱了。
可就是在这个政府大楼，周强出意外了。
不知那天县里那个人人都知道的疯婆娘受了什么刺激，拿着个大剪子横冲直撞直戳政府大院，保卫处的那帮愣头青没一个人敢上的拦，偏偏周强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硬上去怼了。
……
旁人说：人的寿数呀，天定。那天就该周强走了，你说这一个疯婆娘的剪刀乱飞，其余人都躲闪的不出去，她一般情况下疯累了也就走了，偏偏周强第一天上工，哪吃那一套，硬碰硬上去了。直接献血满地，留着妻儿便撒手人寰了……
八、
周齐讲到这里已是满面泪水，担心隔壁屋的母亲听到哭声多想，生生的咽下去了，而晓平也是听的长吁短叹，一面心疼丈夫的多年隐忍一年感叹婆婆公公的恩爱往事同时还震惊于素未谋面的公公的早逝。
她紧紧的抱紧了周齐，二人换了个角色，换周齐睡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低声哭泣。她唯有抱的更紧来安慰自己的丈夫。
同时她还想着，明日起床也要拥抱下这个相处二十年的婆婆，一辈子再没改嫁一心操持周家。
夜里起夜，却看到厨房灯还亮着。晓平疑惑地走了进去，看见婆婆坐在那里包饺子。晓平问：妈，你这是干嘛呢？
婆婆回说：妈躺下睡不着，明天三十儿，得是齐齐上坟了，我忘了给他爹包饺子了。我说么，我躺下也睡不着……
晓平听了，擦了擦眼角，说：妈，媳妇陪你包。今年过年啊，我们都待到初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