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部好的作品,我往往是在细读那令我惊叹的句子数次之后,再发出一句了然于心的感叹。但是遇到的这本书,令人感到气不足矣,并且这了然于心是基于其文笔的细腻,又基于其情节的暴戾。不是一位英勇壮汉在飞针舞线,而是一位柔弱书生在舞刀弄枪。
作者的文字语言,透露着一种冷幽默,就像他给我讲完笑话之后,自己却潇洒转身走了,我还能回味半天。例如更多吸引我读下去的是他这种有趣的描述性话语:“他整个人都皱皱巴巴的,像一张藏了很久的私房钱。”“老王的重鼻音从远处听上去就像一列疾驰中的火车。”作者在描述事物的时候,习惯以物喻物,而相互作比的物与物,并不落入俗套,十分新颖,这两物巧妙的结合,不但不会产生一丝违和感,反而使人觉得栩栩如生,妙趣横生,其幽默自现。这两句话的描述对象,是故事开始不久后出现的一个人物——老王。我喜爱作者的文字,就如主人公赵莉英喜爱老王一般,且看作者如何描述这种情感:“可是老王又的确拥有一种有别于彭兆炎和彭乃泰的诱人之处,他的丑陋和邋遢有一种粗糙的性感。他像一把匕首,插在了赵莉英的兴奋点上。找到了症结所在,赵莉英就理解了自己的出格行为。因此,当她第二次爬上老王的床时,对这一切没有丝毫的疑虑。”
于是找到症结所在,我便陷入了作者的文字王国。这里没有华丽的堆砌成山的形容词去引人入胜,只是字字见真感觉,我就像一个观光客,沉浸在这些真实的景物中不断发出感叹,又想和它们来张自拍。真实细腻的语言文字,带给人神经末梢以刺激,给人以激灵,将其嵌入在故事当中,情节就刻画地令人毛骨悚然了。“她像一个在梦中尿急的人,疯狂地寻找厕所,但她又深知,如果胡乱找一个坑位蹲下,梦醒后必将无比的懊悔。”文中这句是描写主人公赵莉英复杂的心情——既寻求坦白的快感,又心存对秘密泄露的担忧。作者以梦中尿急的人作比,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一个人心中那复杂的冲动与克制。又如,“被褥里的膻气一股脑涌了出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赵莉英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像彭兆炎身上的一道疤痕。”作者将本身痛苦的赵莉英比作疤痕,但是她又在丈夫身上获得了慰藉,他们此刻拥抱,他们身体和心灵都靠地如此的近,他们融入了彼此,于是这疤痕便是彭兆炎身上的了。
在这些文字背后,可以确定,作者是一个心思十分细腻而又对自身的周围世界异常敏感的人,他将人物刻画在细微的生活细节和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中去,而在他的文字里,他抓住了这些。这里就要提到令我十分惊艳的一句话了:“老王站定,冲她摆了摆手,心里泛起了嘀咕:如果我现在去摸一把,她会反抗吗?”一个男人在与女人道了再见之后,想要侵犯她的念头一闪而过,这就表明他对这样的分别是不甘心的,而同时也考虑到“她会反抗吗?”那么他在判断着女人的心思,他在思忖着女人的底线,这一句话,就刻画出了一个人猥琐的心理,老王的形象也跃然纸面,同时作者这细腻敏感的心思也令人惊异,甚至毛骨悚然。
作者将很多笔墨放在了小说的前半部分,所以好戏集中在前半部分,铺垫着实有意思,高潮也是恰如其分地震惊人的视野,后半部分相比较前半部分不太足,更多的像是在给已出场人物写番外,而小说的主线已经从赵莉英的人生转换到他的儿子彭宁的生死上了,假如作者能够把后面再倾注相当多的精力与笔墨,我相信这本小说会大放异彩,不然即使读完整本,也会觉得这是一个残品。那么我之所以如此喜爱这个“残品”的原因仅仅是作者的文笔好吗?不然。如果说作者的细腻的文字语言是柔水,那么其承载的感情便是时代的巨轮。
我认为作者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他的王国里,情感是散漫的,是自由的,但同时又是深刻的。深刻在于他把目光聚焦在我们所处时代里的各个题材上,但是又不限于一种,他勾勒出的文字王国,是一个有着众多的苦难的王国。所以这本精短的小说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内容:师生恋、婚外情、杀人放火、强奸、恋童癖、性骚扰、性倒错、偷窃以及校园欺凌等等,很多个方面都是这个现实的暴戾的社会里极为病态的现象。作者以看似幽默的笔触轻描淡写那些生活中热烈的欲望,实则以厚重压抑的氛围将人性的险恶冷淡疏离。还有对于死亡的冷漠,实则透露着隐忍的大爱。
作者给出了师生恋,含糊不清地表示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算是“恋”还是算是“恶”,但管他是“恋”还是“恶”,世人的恐惧将其完美的扼杀了,完全不存一丝供人探讨的机会。作者给出了“出轨”,但是他更进一步,给出一个女人“精神出轨”了一个男人又“身体出轨”了另一个男人,来供我们探讨,但是他又把这样的事情继续塞给时间的洪流给淹没,没错,时间能带走一切,生活还在继续。作者给出了恋童癖,但是他不是单纯的给出“罪恶”的舆论导向,而是一个事件背后的前因后果,为什么一个老师产生恋童癖,为什么学生还能为老师开脱?他从前因后果中给我们呈现出了人性。那么我就开始思考现实中新闻报道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隐情,我们的身边又隐藏着怎样难以启齿的隐情。作者给出了小男孩的性倒错,他这样写:“为人所不知的是,在这个“假丫头”的心中深藏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女性对他来说是扑朔迷离的,他被当作女孩,却不知自己与女孩相比究竟有何不同。”他给予的态度是宽容,他给予的是人性的剖析,我们无从了解这个群体直到我们理解他们,而作者给予我们这样一个通道。作者还给出:“镇上像彭兆炎这样的年轻人大多去城里了,虽然并不远,但出了镇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不肯返家。午盐镇于他们而言,更像一盆浑水,他们毕生都在努力游出污水以外,逃到河里,逃到江里,逃到海里,逃到世界的尽头。”我们很容易联系到现实中的就是城市在不断掠夺农村的劳动力,而城市何况不是污水呢?
当我看完本书之后,我发现依旧有读者认为作者描写的师生恋、性倒错、恋童癖等只是边缘性的个案,不足为看。我认为这样的读者是没有认识到这些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的。当我们从虚构中跳脱出来,作者不仅仅写的是一个闭塞的小镇——午盐镇发生的几个不伦的秘密,他映射的是现实社会,是暴戾的现实。这些不伦的秘密,它们是“秘密”啊,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少有人揭露,人们都认为这是边缘性的个案,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处处涉及这些个秘密,只是难以启齿,因为人们在不伦的问题上,不仅自我掩盖,别人也在帮忙掩埋。所以这些边缘性是很容易触到社会的痛点的,因为你不知道的是有多少个人在这个边缘,因为这些大部分都是被隐着的,我很恐惧的是假如这个社会的圆很大呢?那么站在边缘的人又有多少呢?
作者说:“每个镇民心中都有一座乱坟岗,大人的乱坟岗埋葬着已逝的亲人,孩子的乱坟岗埋藏着心里的鬼怪。”我们是那个孩子,又是那个成熟的大人,心里的鬼怪它会无限膨胀,对亲人的思念也会愈加加深,鬼怪和亲人他们不同,他们又相同。于是对于欲望的隐忍与发泄,对于性侵,对于死亡,对于不平等关系里所能容忍的下限,我不知道我持有的那个感情是否恰当,因为很难以较明白那是出于人性的扭曲还是归于人性的本源,这就是本书作者他的思考,以及带给我们的思考。
一个作家写作,假如他思考,那么他笔下的苦难终究不是目的,但人性是什么?他在探讨,我们也搞不懂。小说中作者对人性探讨最精彩的地方莫过于此:“彭宁六岁时赵莉英开始栽培他,她买了《三字经》,每天都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读给他听,让他背诵。然而有一天赵莉英惊见儿子在院子中央一边玩弄一只垂死的蝴蝶一边喋喋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忽然感到,《三字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人之初,性本恶,与生俱来的破坏欲将永恒地伴随我们的一生。童年时的破坏欲在指尖化为了碾成肉酱的蚂蚁和撕去翅膀后绝望地扭动身体的蝴蝶,成年后的破坏欲是对权力的追求和利用,以及对(包括同类)生命的践踏、摧残、蹂躏。人之初,性本善,这一句在儿时即被教育的道理,在赵莉英看来,却是可笑的自欺欺人。”性善论与性恶论的争论自古有,错与对也是难以较明白,但如此将言善行恶的矛盾放在一个尚不分善恶的孩童身上,就耐人寻味,一个尚未分善恶的孩童做出的却是恶,说出来的却是善,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人性便是如此,善恶标准尚未知,假如行恶却是以善的名义,假如行善却被冠以恶的名义,那么老天也会为善恶不分而苦恼。则《癸女》这部小说细腻中透露着暴戾,带给我们对人性善与恶的思考。也警告我们永远也不要置身事外,永远不要轻视边缘性的个案:“午盐镇的人们在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设身处地地为自己死后的埋葬地做考虑,他们永远只把自己当旁观者,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破败的坟包时,都会禁不住发出啧啧声,好像很笃定自己永远不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似的。可他们不知道,这里埋葬的大部分人,生前都抱着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