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仙石)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葱批:这两道天生来的金光,比后来孙猴子在老君炉里修炼出的“火眼金睛”如何?“两道金光,射冲斗府”,宣示着一个不寻常的生命来到了人间)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
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葱批:“不足为异”,呵呵!天上的神明对于世间的凡人(凡猴)何等轻蔑。后来大闹天宫的偏是着“不足为异”的猴子!联系到第七回孙猴子的话:“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真让人感慨不已)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帓;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葱批:《西游记》作者的幽默感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读他笔下的文字时时让人忍俊不禁。在课上,我给大家读到“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这段文字时,大家都忍不住笑成一团,这就是文字的趣味、文字的魅力!)
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葱批:一出场,便与众不同,一股英雄气!)
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葱批:石猴与“老天”,第一次形成一种对立的关系。石猴此时太渺小了,只能以躲避的方式“不受老天之气”!)
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葱批:如见其景!真是猴性难改!)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葱批:这石猴居然读过《论语》!且往后看,孙猴说话时,最喜欢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什么样的经典被他一说,都让人感到格外好笑!)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葱批:石猴开始对人生发问了。人,就是要对世界发问,对生命发问。没有问题的人,真真白在这世界上走了一遭。)
也是他(美猴王)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诞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掞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葱批:世人都知唐僧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却极少有人注意孙猴子学艺经历多少挫折磨难。)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葱批:灵台方寸指的是人的“心”,斜月三星更是一个“心”字,有人说,孙悟空就象征着人的“心”。)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葱批:前面孙猴子让樵夫亲自带他来,现在又说“此间人果然朴实”——可以想象,这猴子在求学路上不知被多少人欺骗戏耍过,所以对人有些防备,也学了些世俗的精明。)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葱批:你且往下看,这猴子何等规矩小心,见了师父“磕头不计其数”,哪里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无法无天的美猴王!)
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葱批:日后,石猴无数次地自报家门:“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有了姓名,才意识到,原来天地间有这样一个不寻常的“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