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
-1-
我叫尤宸,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待业,终日生活在父母喋喋不休的恨铁不成钢的唾骂声里。
偶然的机缘,我从网络上觅得一则招聘入殓师的广告的那几年,瞅着待遇优厚的薪酬,我竟扼制住体内本能的恐惧感,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的做了一名入殓师。
当我顶着一头杂乱的短发,揉着惺忪的眸子伫立在“宝来殡仪馆”门前时,双腿自发地打起了哆嗦。明明是正直晌午的六月,胳膊上却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后背也被冷汗浸湿,衬衫汗涔涔地贴在上面。
我边啐着“神经病啊,谁会在殡仪馆开应聘会啊”,边磨磨蹭蹭拉开冰冷的玻璃门,脚踏进去的那刻,身体像进入冰窖似的产生阵阵刺骨的寒意。
我环顾四周,除了一些摆放整齐的阴森森的花圈和摞满崭新寿衣的商品柜外,别无他物。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禁不耐烦地嘟囔着:
“说好让两点来的,这都几点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空调温度还这么低,是想冻死人吗”
“对啊,就是要冻死人,温度要是不调低点儿,尸体腐烂了怎么办”
冷不丁一声苍老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骇得我魂飞魄散。我拔腿往门外跑的时候,一个裹着厚重军大衣的白胡子老头从花圈下的柜台上探出头,喝住了我。
他干咳着朝我蹒跚走来,因低温显得僵硬的干脸上堆满笑褶,末了,他从臃肿的袖筒里深处肥而短小的肉手豪爽地拍在我的肩头,笑吟吟地说:
“小伙子,好不容易来了,就留下吧,我这正好缺个帮手,好好干,有前途的”
我把那只把肩膀拍得生疼的手掌餐扒拉下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留下倒也可以,可您招聘广告上写的薪资优厚具体是多少数呢”
“底薪4000,提成另算,干咱们这行的忍受的非议多,报酬自然也多。我这么跟你说吧,算上提成,每月上万不成问题!”
片刻后,我不假思索地点头,老头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半晌,脱下肥胖的大衣,挥手招呼我向门外走去。
“以后就叫我张师傅吧,现在我们去逝者家里接故人”
-2-
这是一处搭建在逝者家属门前的简易佛堂,零星的几个哭丧的亲属站在酷暑褪尽的黄昏里,隐隐透着一股子寂寥。我们前脚刚踏进去,耳蜗就被阵阵尖锐地哀乐和悲恸声填满,伴着奇异味道的梵香,一位年近半白,头发半白,顶着红肿的眼眶和深陷的眼窝的中年男人寒暄着将我们领进守灵堂。
躺在冰冷灵柩里的是一位神情坦然的耄耋老妪,苍白脸上的皱纹平和的舒展着,想必走得很安详。虽然这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的遗体,但当灵柩伴着循环播放的《往生咒》徐徐打开时,我仍是不自觉地躲在张师傅身后,四肢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
张师傅径直走上前,对着遗体庄严地三鞠躬后,示意我帮他移动一下遗体。我壮着胆子,佯装镇定地走到遗体脚边,我以为他会顺势抬起遗体的肩部。
没曾想,张师傅轻轻揽过遗体的腰身,将遗体一点点搂进怀中,就像抱着自己的亲人,从容镇定。他瞄了我一眼,说:
“遗体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只是陷入永久地沉睡而已。对待已故之人,我们应心存敬畏之心,每一具遗体都值得被尊重”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着师傅抱着遗体向运输车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他的呼吸愈发轻柔,他的眉头皱得凝重。
汽车将要发动时,那位大哥抚着青得发亮的胡茬,在车前踌躇许久,才怯懦地开了口:
“师傅,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想陪着母亲走最后一程。请让我们也跟着去殡仪馆守夜吧”
大哥说着,艰难地抬起仿佛千斤重的胳膊,指了指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些的妇女。
张师傅坐在驾驶座里,点燃一颗烟,惨淡的夕阳将每个人的影子尽数包裹起来,那点燃烧的热烈的火星终于燃烧殆尽后,他长吁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3-
这三人和在佛堂里嚎啕大哭甚至满地打滚的守灵人不同。他们一言不发,眼里噙着不时下坠的泪水,他们的目光,始终游离在老妪那张慈祥的脸上。三个人,有的紧握着老人爬满斑点的枯槁的手,有的打理着老人鬓间略显凌乱的华发,有的只是攥着老人的衣角,极力压抑着满腔的悲痛,化作声声低沉的呜咽。
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哭泣的分贝和悲伤的程度不同,不总是对等的关系,我不怕气氛过于悲伤,只怕刻意制造悲伤的人。
为了缓解车厢内压抑的氛围,我硬挤出一丝笑容
“老太太有你们这群孝敬的子女守着,这辈子也值了”
“我妈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老了我们也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我现在一想起当年她把我们兄妹几个从荒野地里捡回来的场景,这心啊,就针扎似的疼!”
大哥的音调愈发哽咽,满脸的褶皱聚集在眼角。他惆怅的眼神掠过我满脸的惊鄂,直勾勾地望着老人的脸颊,他耸了耸鼻子,打开了话匣子。
-4-
老妪名王秀芳,自小便父母双亡,寄居在亲戚家,十六岁那年叔父为了给他儿子凑彩礼钱,将秀芳卖给邻村一个跛脚的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做了媳妇。
秀芳嫁过去后过得并不好,婆家是开豆腐坊的,每天天不亮她就要起床磨豆腐。不仅如此,她还要负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尽管手脚勤快,话也不多,可还是不时被酗酒的丈夫殴打,被强势的婆婆咒骂叨扰。
后来秀芳有了身孕,她本以为日子终于能好过一些。哪知婆婆仍像监工一样督促她干活。孕期是在寒冬,秀芳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披着破棉袄哆哆嗦嗦给一家人做好饭后,就挺着个大肚子,抱着装满脏衣物的木桶往返于家和村头的河边。
那双被凛风肆虐的皲裂红肿的双手每一次浸入零下的冰水中时,秀芳的眼泪就被疼得喷涌出来,和清亮亮的鼻涕包裹在一起,迅速凝结成冰凌子,缀在红彤彤的鼻子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尽管秀芳格外小心,还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失足踩滑,重重地跌进了刺骨的河水中。
当秀芳从村诊所冰冷的长椅上苏醒是,伴着她的是阵阵锥心的疼痛和不知何时已经平坦的小腹。孩子没了,带着金丝眼镜的大夫站在昏黄的钨丝灯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你在冰水里呆得太久,以后再想要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秀芳只记得这句话,她蹒跚地爬起来,掀开油腻的门帘子,木然地向外走去。门外,是浩浩荡荡的一片雪白,她的双眸空洞地盯着周遭的一切,嘴唇下意识的蠕动几下,却如鲠在喉般地没发出一点声响。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雪窝里,行至半晌后,蓦地驻足。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渐渐从她口中飞出,继而她“噗通”一声跪倒在雪中,声泪俱下的哀嚎声如春雷般响彻在荒芜的原野中。直到呼啸的西北风猛烈地钻进口中,她才不得已停止了哭泣,挣扎着起身后,径直向村口走去。
她越走越快,乃至经过那所谓的家门口时,像逃离梦魇般地,身体竟轻盈地小跑起来。她觉得自己时而像只深陷迷途的羔羊,时而又像只重获新生的白鸽。
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阴天放了晴,雪也融成汩汩的春水。远处传来的声声啼哭似无形的绳索缚住四处游荡的孤寂灵魂。她循着声响,在杂草掩埋的树洞里抱出了在襁褓里嚎啕大哭的三个脸色乌青的婴孩。
像是压抑多时的母爱终于有了宣泄口,她用身上的破棉袄裹住单薄的襁褓,一边咒骂着弃子之人,一边又愉悦地将肿胀的乳头依次塞进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里。就那么几分钟里,她觉得生命又有了延续,日子虽然如风雨里飘摇的纸船,但这三个孩子就像迷雾里的指明灯,告诉她未来该向何处驶去。
秀芳就在这个陌生的村落安了家,在杂如牛毛的风言风语里独善其身,靠给人做零活,硬生生将三个孩子拉扯大,还将最小的闺女送进了大学的殿堂。
秀芳老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嫁,她始终守在那个清贫的茅屋,直至无疾而终。
-5-
大哥像是耗尽半生的力气才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此刻,他倚靠在长椅上,胸口此起彼伏的涌动着。
我看着秀芳老人,她的容貌很安详,像是在做一场冗长而愉悦的梦。
车停了,张师傅走进车厢,我下意识地冲他摆摆手,眸子突兀地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这次,让我来吧”
我在他意味深长的笑言里对着秀芳老人深深三鞠躬,然后将她揽在怀中,像抱着一个酣睡的孩子,朝着月色下静谧的殡仪馆走去。
走得很慢,很稳,以一个入殓师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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