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了大学后,才知道不是人人都有奶妈的。
在我们那个北方的小县城,我这一代人,我的上一代人,都是有奶妈的。
奶妈,顾名思义,当然是喂你吃奶的人。可是她既然有奶水,怎么不给自己的娃吃呢?
这事也是我到了大学后,才意识到,生我养我的那片黄土地,原来也有那么丑陋的一面。
我们那里重男轻女,不只是农村,在县城里,有工作的人心目里,也是有了女儿,一定要个儿子;有了儿子,可以不要女儿。
于是乎,我妈有位女同事,连着生了四个女儿,留了两个,其余两个一个送了人,一个遗弃在了河滩上。直到第五个终于生出了男娃,从此才结束年年怀孕的大肚子形象。
也就是说,我们那里,丢弃或者杀死婴儿是不犯法的,没人追究的。
于是这样,就会诞生一批奶妈。她们年轻饱满,乳汁充溢。
当然更为现实的原因是,那时候国家处于高速发展期,女人的产假只有一个月。坐完月子就得上班,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所以客观上我妈也不能喂养我母乳。
于是有奶无娃喂的奶妈,和有奶却无力喂的我妈,各取所需。
我妈说我吃了我奶妈2年的奶。也就是1-2岁。当然这个时段我是没有记忆的。
我有记忆的部分是7岁那年。我姐姐得了肝炎,因为父母已经得过肝炎,害怕我被传染,于是将我隔离到了我奶妈家。
那年,我住了有大半年的时间。
秋天的开学,奶妈给我做了一双新鞋。新纳的鞋底,一针一线,针脚均匀。碎花的鞋面,我穿的舒服,整日在巷子里狂奔,或是和小伙伴们玩游戏。脚踩踏实了,人的心也是暖的。
那时候很风靡丢沙包。能有一个不大不小,又花色好看的沙包是每个小女生的愿望。奶妈不知道怎么就瞧见了我这个愿望。她用六种颜色的绒布缝制了沙包,里面装了不多不少的沙子。就是打在身上有点份量却不疼的那种。我心爱极了这个沙包。
闲暇时间,我就和奶姐,奶弟还有奶爸一起打扑克,争上游。奶爸老输,每次输了,他就说:我懒得理你们。然后就自己去找院子里的小贝玩去了。小贝是奶爸最钟爱的狼狗。奶妈则在一旁看我们,或是做家务,圆圆的脸上,总是溢满慈祥的暖暖的笑意。
在我11岁的时候,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到了另外一座城市。从此就很难得见到奶爸奶妈了。
但是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是时常有他们的影子的。
直到前年,我才有机会重回故乡。在镇上的街道上,我遇到了奶爸。奶爸已经没有当年年轻的模样了。他叫了我一声后,眼眶马上泛红了。
我们一起回家,看到了奶妈。奶妈也老了很多。脸还是圆圆的,但是已经被风霜吹打的全无光泽,头发也少了很多。身材也变得上身胖,下身瘦。我说,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她笑着说,傻女子,老了呗。我给她一千块钱,她收下了。
她给我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贝已经不在了,换了一条新的狼狗,模样相似,只是会冲我狂叫。
去年,他们说想来北京。我隔壁的房子正好空出一周。我就叫他们来我这里住下。
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可是在北京这个大城市,他们黑红色的脸颊,背着的大包小包,依然是那么的突兀。
我提前买了一冰箱的各种吃食。还给他们买好睡衣,拖鞋,牙刷。
我带他们去故宫,天安门,什刹海,北海,带他们吃鼓楼的小吃。
我们一起拍照,笑得很甜。
可是我上班的时候,他们会带老乡在我的屋子里聊天,晚上我看到桌上的瓜子就猜到了。可是他们是客人,我不好意思说。
有一次,我要上班的时候,甚至听到奶妈发出低低的压抑的欢呼声。意思是,你终于走了,我们自由了。
我回来后,会发现我所有的东西都被重新规整过。我的皮箱被支在纸箱上。我把皮箱拿下来,第二天又被重新放上去。可是他们是客人,我不好意思说。
我给他们买的速冻饺子,我回来后,他们已经吃完了。没有给我留。我也没说什么。谁让他们是客人呢。
和他们一起来的老乡住了七天提前回去了。可是他们还没有买票的迹象。那天的饭桌上,我都快崩溃了。怎么还不走?这句话反复地在我的心里翻腾。当我奶爸说,以后你有了孩子让你奶妈来伺候,我感觉到的只有恐惧。
第九天,他们终于走了。我什么也没给他们买。我有种耗尽全部心力的感觉。我怕明年他们还来。
我想我是爱他们的。可是只能在一定的距离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