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在深夜打开了家里的煤气,
葬送了包括自己和六岁的弟弟在内的,一家四口
的生命。
这个案子的真正凶手,和真正的受害者,是同一
个人。
或者说,是吗?
被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
四点二十八分。
我裹了一件穿了四五年的,洗得发白的棉衣出
门,准备去小区后街的面馆把今天的饥饿感解决
掉。
“姐。”进了面馆,我总习惯这么含含糊糊地叫她。
虽然我没问过,但看上去这位忙里忙外全靠一个人的老板娘应该是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叫姐总没错。
“来了!”她也总是那么爽爽脆脆地来迎我,带着
身上总有的那股淡淡的丁香花味,笑起来,嘴角
一个浅浅梨涡。
偶尔,我们也会在没有其他客人在的时候聊上几
句,尤其在知道彼此是老乡之后,天然的缩短了
些距离感。
她知道我是干编剧的,一开始还叫我田老师,在我强烈要求下,偶尔才会挺不好意思地叫我一句小田。
我说我朋友都叫我野子,她却坚决不肯这么叫。
其实,谁又知道,作为编剧,我已经将近五个月
没写出过一个字了。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我的面上得很快。
老板姐姐许是因为是老乡的这层关系在,平日总是想跟我开口聊些什么,又总是被我不善社交的脸色不得不三两句就结束话题。
她似乎对我的工作特别感兴趣,但遗憾的是我和我的工作正处在七年之痒,十分不顺,随时都在要分手的边缘,我自然不愿多说。
但今天,我难得想要跟她聊两句。
面还冒着热气,我却不急着吃,有一搭没一搭地
问道:“姐,你记得咱们平城,十六年前有一个
一家四口全家自杀的案子吗?
她正在干活的动作迟滞了半秒。
“知道啊,”背对着我,她说,“当年挺大一个事
呢。”
十六年前,我刚上初中,记忆自然不会那么清
晰。
我之所以突然提起这个事情,是因为前几天在整理从老家带来的书本杂志时,从里面掉出来一片报纸的残片,上面还有一大片油渍。
就在我思考为什么会把一片脏脏的旧报纸夹进书里的时候,我看到了那篇几乎要被晕染得透明的报道。
“一家四口开煤气自杀,花季少女成重男轻女观
念牺牲品”。
报道大概占了整篇报纸篇幅三分之一的大小,具体的文章,很多字都已经模糊无法辨认,唯有那个加大字号的标题清晰可见。
这是当年《平城晚报》的法制新闻板块,我用同
样的标题去网上搜索,并无任何结果。
也就是在这天报纸发行时间的前后,似乎是在晚饭的饭桌上,这件事曾被爸妈当作谈资随口聊起过,我脑子里便像快要没墨的打印机一样,被浅浅地印上了一层印象。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在深夜打开了家里的煤气,
葬送了包括自己和六岁的弟弟在内的,一家四口
的生命。
男轻女的心里不平衡,于是愤而和家人同归于尽。
报纸上的归因是说,女孩源自长久以来,家里重
听起来是有几分骇人听闻,也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赶紧追问道:“那你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她低着头又开始整理筷子筒,“只是
听说过,你问这干啥?”
我好不容易燃起的热情就这么被浇灭了。
我搅着快要坨掉的面,情绪有些低落:“没事,
就是问问,想找个写作素材.….
“这有啥好写的?”她又问。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过于敏感以至多心,我总觉得她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的,让我分不清最后的音调,到底是感叹还是疑问。
为了不让话掉地上,我权当疑问处理了。
于是我答道:“现在我们这行流行找真实案例当素材写,好……“我犹豫了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好打动观众。”
我本来是想说,好卖钱。
她抬起头看我,脸上的肌肉牵动起一个皮笑肉不
笑的笑脸:“那你写吧,我相信你能写好。你跟
别人不一样。”
有客人陆续进来,小店逐渐开始上人,打断了我
们这番尴尴尬尬的对话。
我食不知味地挑着面,有点后悔自己真是多余问
她这没头没脑的事。
自从我有一回因为制止了店里一个猥琐大叔硬要跟一个小姑娘要微信,差点掀桌子砸碗之后,我就总觉得我在老板姐姐那的印象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其实我总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有正义
感的人,我只是一个很容易愤怒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着那个案子,那个发黄又
脆弱的案子,它或许不该被一片脏脏的报纸掩
埋。
我始终在想着“全家自杀”这四个字,那只是记者
转移焦点的春秋笔法,它隐藏了这个案子的真正
凶手,和真正的受害者,而这两者恰好又是同一个人。
或者说,是吗?
在我失眠到眼看着天色一点点由夜及明的时候,
我展现出了我非凡的行动力。两个小时后,我拖
着匆匆收拾的行李,坐上了开往平城的高铁。
或许灵感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抽象的难以表达的形容,而有些东西,却是已经发生的,真实的不会改变的。
好在,平城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想把一
些真相从故纸堆里挖出来,总能找到办法。
2
在我妈还沉浸在我突然回家的不知所措中时,我
已经在市图书馆开始翻旧报纸了。
这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不仅很容易就找到了当年那份馆藏的《平城晚报》,甚至还有工作人员热情地询问我要不要影印一份,当然,明码标价,二十块钱。
这报纸当年也就五毛钱。
终于看清那篇报道全文后,我还是感到了一丝小小的年代震撼,那里面竟然详细写了那个女生的名字和学校,这在当年是可以写的吗?
虽然手机拍照已经足够清晰,但我还是甘愿当这
个大冤种,在办公处花二十块钱影印了一份,只
为了对整个二楼期刊室唯一的一位工作人员、一
位看上去四十多的大叔套点话。
虽然我只是需要法制版的这一面,但大叔还是兢兢业业给我复印了一整套当天的报纸后,才明白我是为何而来。
“规定嘛,规定,”大叔指着付款的二维码让我扫掉二十,“我不给你复印全版是要罚我钱的。二
十块钱就是这一套。”
“行,”我干脆付完钱,然后抽出我想要的版面
来,“那您还记得当年这篇,全家自杀的稿子
吗?
这大叔一看就是在这干了一辈子的,这问题自然
不难回答。
但我显然并不满足一个简单的肯定答复,“除了
报纸上说的,您还知道些别的吗?”
“别的?”大叔愣住,“这上面不是写的很清楚
吗,女儿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报复全家,开煤气
自杀,还要什么别的?”
“所以这案子当年也没引起什么轰动?”我还是不死心地问,“小道消息之类的?”
“那没听过。”大叔关掉打印机,一副准备要下班
的样子,“我是不知道,再说,一家子都死了,
你还问这干啥?
那他们家就没什么亲戚了吗?
“亲戚不知道……”大叔拿着茶杯原地转了一圈,
又转了回来,“邻居我倒是知道一个,之前在
人卡了曰不,
图书馆做门卫的一个老头,后来转去别的地方
了。”
谁的邻居?
“就他们家的邻居,现在还在那住呢!”
平城四中,是全平城到现在为止都数一数二的中
学。
多亏了小城市的福,通过同学的同学的同学找过
去,很快就找到了当年和韩桐一届的学生。
韩桐,就是那个原名原姓被写在报道上的女孩。
平城是个极度安逸的小城市,我绝大部分同学,
下到小学,上到高中,几乎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在外漂泊的,大多做着一份无聊的工作,早早结婚生子,忙于琐碎日常。
我的突然回归,着实吓了我好几个同学一跳。
一个高中同学的表姐,帮忙联系到了和韩桐同班
的一个女孩,我赶紧约人家在星巴克见面。
星巴克,在平城还是蛮有排面的存在。
她喝了一口热的红茶拿铁,缓缓开口:“韩桐,
那时候在我们班算是蛮漂亮的,但是一点都不张
扬。”
是了,自始至终,我显然都忽略了这个故事里最吸引人眼球的部分,她不仅是个女孩,她还是个漂亮女孩。
如果一个女孩的故事,不足以成为一个值得书写的故事,那一个漂亮女孩的故事,显然就吸引人多了。
在普通女同学看来,韩桐是天生丽质的,但却一点都不爱打扮。她身材高挑,不胖不瘦,每日穿校服,梳马尾,背旧书包,骑全身响的破烂自行车,是家庭普通又性格乖巧的女孩。
“我就记得她数学很好,每次都能考一百二三十分。”满分是一百五十分。
“那很高了!”我这个数学白痴由衷的感叹。
“是啊,”女同学说,“在我们文科班真的很高
了,听说她物理和化学也学得很好,本来是想选理科的,家里不让,分科后就来我们班了。所以她偏科挺严重的,文综就一般。”
“啊这……”这是第一个让我没想到的部分。
“那时候不是说女生学理科不好找工作嘛,基本都是理科班男多女少,文科班全是女生。”女同学理所当然地说。
“你相信,她会,额,”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带
着全家自杀吗?”
女同学撇了撇嘴:“当时先是说他们家煤气泄
漏意外,后来又说是韩桐不想活了,故意的。
我……我说不好,我跟她不算特别熟。但我们那时候都说,很有可能,因为你也知道吧,她爸妈老来得子,有个弟弟,就不打算让她高考了。”
“就因为这?”
我并不能信服。
“你还记得那段时间,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吗?”我的口气好像个问询的警察。
女同学喝空一杯饮料,叹了口气:“我忘了具体
时间了,反正肯定是韩桐还没死的时候,那段时间我在准备艺考,每天晚上要去声乐老师那上加课,后来有一天,听说高三有个女生下晚自习一个人回家,被强奸了。那半年全市的高中都取消晚自习了,我妈也不让我晚上去上加课了,我本来起步就晚,要是多上半年课,肯定是能考上音乐学院的,结果,差三分。”
“这跟韩桐有关系吗?”
“不是你问我还有什么事吗,我就想起来这个。”
我看着这个女同学惋惜的表情,想起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柜员。因为一个强奸犯的出现而让全城的高中生,尤其是高中女生晚上躲在家里半年,进而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
或许,她现在应该是一个歌唱家的。
谁又能知道一个强奸犯毁掉了一个歌唱家呢,都
是不为人知罢了。
我觉得,这事和韩桐杀全家,肯定也有关系。
3
纺织二厂家属院,八十年代的老楼了,现在依然
坚挺地屹立着。
从二号楼四单元楼下看当时出事的那间房子,还是很容易分辨的,破败得简直不要太明显。窗玻璃被砸得分毛不剩,勉强支棱着的木质窗框也早已瑟瑟发抖,露出里面空洞洞黑黢黢的房间,显然根本没有人再来打理过。
也是,一家四口丧命于此,谁还敢进来啊。甚至上下左右的邻居也搬的搬,跑的跑,除了图书馆大叔说的那个门卫老头自觉命硬,还在楼下干挺着,这一整个四层楼的单元,即使已经过了十六年,那股沉沉死气,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倒了霉了,”已经退休的门卫大爷在小区公园里看人下完象棋之后,才勉强“接见”了我,“摊上
这么一家子。我老伴,从那以后老是做噩梦,梦
见那小丫头,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倒了血霉
了!”大爷重复抱怨着。
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时进退两难。
退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这,进吧,这让我怎么
进?
好在大爷许是晚年实在寂寞,好不容易逮着个
人,不等我犹豫出个结果,自己先“进”上了:
我老伴打小就说,那小丫头不是个好东西。”
我赶紧支棱起耳朵:“怎么说?”
“嗯?怎么说?”他倒还反问上我了,“你没见过
她,长得那俊的?
“听说过。”我只能这么接。
老头倒是不很在意我说什么,自顾自讲着:“我
老伴早就说了,长得那么漂亮的,天生就是个狐
媚子,长大了净会勾引人,让她妈看紧点。”
“就因为长得好看?”
“不光呢,长得好看,长得白,嘴又甜,哎哟,
一出门,那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叫的那个欢的,
真是人见人爱啊小时候,整个院里的大人,见了
她就没有不给她塞东西的。”
是了,你老伴,多半也是个碎嘴子。我心想。在外面表演一个疼爱邻居小孩的大人,回了家就翻脸不认人,背后嚼舌根。不光背后嚼,还要嚼到
人家家长面前去,仗着是长辈有几分威信,就信
口由缰编排一个小女孩。
“你说这样好吗?”老头问我。还要跟我互动才
行。
“不好吗?”我反问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我偏不顺着说。
“当然不好了!”老头理直气壮地duangduang用拐棍砸着地面,“这要由着她,早晚学坏了,得
亏我老伴提醒她妈,少让孩子招摇。就这,最后
还害了全家呢,你说这叫好吗!”
提醒?真会用词。
“那弟弟呢,姐姐好看,弟弟也不差吧?”我突然想起来。
“弟弟比她还好看呢,就爱管我喊爷爷,怪招人疼的,哎!”老头又猛戳一拐棍,语气里全是惋惜,对自己的双标却毫无意识。
我想起女同学说的,她很漂亮,但一点都不张扬。
她哪里敢张扬。
万代城,平城最大的综合体商业广场,地上地
下,四通八达,鱼龙混杂。
要不是线人实打实的情报,我真不敢相信韩桐的班主任,一个语文老师,男,四十六岁,正经师范本科毕业,现在会在商场地下通道密密麻麻的商户里面,修手机。
工作日的商场,人气寥寥,为了好打开对话,我
特意把我妈用旧的手机带过去,让班主任给换了
个新屏幕,花了二百。
二百花出去,这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中年男子就
没那么沉默了。
我暗自推测这二百里面,他含泪赚我一百六。
2
“当老师不赚钱啊,”班主任人倒是很实在,“现
在二胎都快上小学了,不赚钱不行啊。”
“四中的工资也不行?”这我倒是真没想到,这还是我们这最好的中学了。
班主任摆摆手,低头抿一口保温杯里的陈年茶
叶,熟练地吐了吐茶叶沫,看来还是有一些当老
师的底子在身上的。“挣那点钱,不够心累的,
管学生还不够,现在上面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学生不敢催,怕家长投诉,就都来催老师。不敢干了,怕再干几年,命都没了。”
我不敢再就这个问题多聊了,赶紧掏出报纸的复
印件来问正事:“张老师,你还记得韩桐吗?就
是这个报道里写的韩桐?”
他很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报纸就推开:“记得,这
怎么能忘呢,我当老师十几年,就出过这么一件
大事。”
“当时有警察来找过你吗?”
“怎么说呢……”看在二百块钱的面子上,张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开口了:“警察也
说是韩桐开的煤气,问我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你也知道那个时候的孩
子,情窦初开嘛,很多都早恋的。”
“韩桐早恋?”我有点吃惊,“对方是你们班的吗?”
张老师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没见过
啊,我也是听他们说的。
“听谁说的?”
“就学生们啊,天天在那说谁谁谁谈恋爱,老师们其实都知道的。
就靠听说?
“所以说,韩桐没有她看起来那么正经的。”
“啊?”我哑然,“早恋就不正经了?”
“不是,”这个张老师突然扭捏起来,“她还去那种地方上班的,晚上。”
“又是听说的?”
“当然了!”张老师虎躯一震,“我怎么可能见
过,我又没去过。”
不正经,一个很熟悉的词。一个女人,一旦被冠
上不正经的头衔,似乎对她做什么也不奇怪了,
说什么也不奇怪了。而赋予她“不正经”的权利,
仅仅靠“听说”两个字就可以完成。
我妈见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却天天往外跑,十分不满。
“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非得揪着那件事不
放?”吃完早饭,我妈终于忍不住发飙。
正好我也有一件好奇很久的事想问:“妈,那时
你到底为什么觉得韩桐杀全家,‘不至于’呢?”
我妈一愣:“那报纸上不是说,因为不满父母重
男轻女吗,那可不不至于嘛,就这点小事,能杀
了父母?
“哦,”我沉默了,“你觉得重男轻女是小事?”
“她是老大,又是姐姐,那不都是应该的吗?”
我妈反而很不解,“她家家庭条件也不好,爹妈
都是厂子里早就下岗的,自己在外面做点小买
卖,本来就不容易,女儿不应该早点给家里分担
吗?
“凭什么呢?”我反问,“女儿是自己想被生下来做女儿的吗?
我妈被问住了:“你这是什么问题,我们那时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看我真是把你惯坏了,无法无天了你。”
“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是对的吗?”
我虽然觉得不对,但又觉得我妈说的也不无道
理。如果只是这样,真的不至于绝望到带着全家
自杀的地步,总还有回旋的余地。一定还有原因。
女同学最后给我留了一个人的名字,她说虽然她跟韩桐关系一般,但是她知道韩桐那时候真正玩的好的同学是谁,可以帮我找到她。
但真要找到这个人,还是费了我一点力气的,因
为她不在平城。
当然她也没在什么大城市,她回了农村老家。
这个好友,高中毕业后就嫁人了,我得知后也是相当震惊。女同学说,如果我要去村里找她,最好叫一个男性同行,或者,千万不要叫人知道我还是单身。
我当然知道女同学是出于好心,但我并没有叫任
何男性同行,也没把自己故意打扮成已婚妇女。
我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其实现在农村建设得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导航不怎么管用,小路又难走,我不断用最原始的方法问路,才终于找到这位好友的家。
她得知我是来问关于韩桐的事的,意外的还有点
高兴。
“很久没人跟我聊这些了。”她说。
“你知道韩桐那时候早恋吗?”我赶紧问我最想问
的。
好友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上,立刻转了些许怒意
出来:“她没有早恋,都是那个男的自己说的!”
“如果韩桐没跟你说呢?”我猜测到。
“不可能!”好友斩钉截铁。
那个时候,韩桐确实不是班上会受欢迎的那种女
生。相反,她的性格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甚
至,有些阴郁木讷。这也是为什么韩桐能和这个
农村来的女孩玩得好的原因。
很矛盾的是,她又长得好看,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那种好看。经常有游手好闲的男生来招惹她,或者把她和某某某硬凑一对来起哄,她都尽量视而不见。
这些烦恼,她不敢跟老师说,不敢跟家长说,只
能跟这个好友讲一讲。
“她那个时候发育得比较快,胸比较大。”好友比划着跟我说,“她很烦恼,不想让胸看起来那么
大。”
“可是这谁能控制,基因决定的啊。”我说。
好友摇摇头:“不行的,被男生看见,会被吹口
哨,很丢脸。我们就去买那种裹胸的绑带,把胸
缠上。”
天爷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算大的胸,幸好我
没有这么委屈过她们。
“韩桐其实,人很好。”好友突然有点泪目,“她
就是因为人太好了,才会被人欺负。她跟那个男生,根本没什么,是别人欺负那个男生,把他书包扔了,她只是去帮忙捡了两本书,就被起哄,
说韩桐喜欢他,这哪跟哪啊!”
原来如此。
“后来那个男生就到处说,韩桐跟他搞对象了,
还有人说,在食堂后面看见他们约会了,根本没
有的事。”
造黄谣,多么熟悉的戏码。
要毁掉一个女孩,太容易了,造她的黄谣就行
了。
“韩桐有一段时间没上晚自习,是去上班了?”我
问,“她上的什么班,你知道吗?”好友动了动嘴巴,看来有些犹豫。
但一想人都没了,也没什么好再保密了,干脆跟
我和盘托出了:“是酒吧,她去当服务员了。但
是是正经的酒吧,不是那种夜总会。她想上大
学,只能自己赚钱,除了那个地方,没有人会要
未成年的去打工的。’
“但是除了你,也有其他人知道的,对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知道的也不多,是别
人介绍她去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这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好友是个很朴实的人,还主动翻箱倒柜找出高一
时在一次植树活动上的班级合照给我看。
我才想起来,韩桐死的时候,还没毕业,是没有
毕业大合照的。
“这个,就是她。”
像素欠奉的照片上又套了一层塑封,就更显得人脸模糊,除了大概的脸型和身材不同,每个人就只剩了一个鼻子两个眼的区分度,要看清细节长相,全靠想象。当然,韩桐还是很好认的,她是唯一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孩,站在一大片丁香花旁边,很是显眼。
“还有这个,”好友气呼呼地指着,“就是那个男的。”
照片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立着一根干干瘦瘦
的柴火棍。
2
这种班级大合照,其实每个人上学时拍的都差不
多,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平等地分配着什
么,每个班总有个特别高的,有个特别胖的,有
个特别瘦的,有个特别矮的,还有个特别好看
的。看着这群模模糊糊的小人头,我总觉得每一
个背后,都暗藏着什么心思。
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多嘴又问了她一句:“你为什
么不上大学呢?”
“我家里说,女孩学历高没用,不好嫁人。”
“但是,你自己想不想上呢?”
好友认真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5
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家星巴克里,
咕噜咕噜吸一杯冰拿铁。
点单时,那个小哥跟我再三确认:要冰的?冰
的?不要热的?是要冰的对吧?女孩子喝冰的对
身体不好,换成热的吧?
我脸立刻垮下来:能做做,不做我去对面喝蜜雪
冰城。
其实我有点忐忑今天的会面,因为我撒了个谎,
我怕对方不愿意见我,于是谎称我要看房。
但我又懒得做戏做全套,于是我想等那人来了,
我就实话实说。
一杯冰拿铁很快见了底,与此同时,一个精瘦
的,穿着全套黑色西服的精神小伙进了星巴克的
门,四处张望。
我赶紧对他挥挥手。
男同学看见我,脸上带着轻蔑和谄媚同时混杂的
表情向我走来。
我很能分辨的出来这些看似矛盾实则和谐的神
色,谄媚是因为我是潜在的买房客户,轻蔑是因为我是个女的,很可能并不是家里那个能拍板的管事的人。
他一坐下,我就直说了我此行来的目的。
那篇报道是很好的传话筒,省了我很多解释的时间。
我是个很注重效率的人,为了不白跑一趟,我决
定采取一些小策略。
“你为什么要撒谎和韩桐早恋呢?”
直击痛点,他不会不为自己辩白的。
果然,本来还在回避甚至想跑的男同学显然有些
被我激怒了。
“是她主动的!”他脱口而出。
我注意到这个人手上并无任何戒指,或戒指的痕迹。
当然中国人并没多么热衷戴婚戒这种典型西式的风格,但不方便询问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用这招去做一些初级的判断。
“我问过另外的同学了,韩桐只是帮了你一下而
已,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眼神由轻蔑变成了警觉,像看待一个势均力
敌的决斗对象。
显然,我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提
升,我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嘲笑,于是我选择
了冷笑一下。
“我不知道别人跟你怎么说的,反正这事就是她
先起的头,她为什么不帮别人呢,为什么只帮了
我呢,还不是对我有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帮助别人的时候,你并没有
看到呢,这位王子病?
我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她帮你只是因为
人好。并不是任何人的善意都出自,对你感兴
趣。”
“你不了解。”他立刻反驳道,“我后来约她,她
也来了。”
“在食堂后面?”
“你怎么知道?”
那这就是真的了。
或许那个时候,韩桐出于一些原因,并未对好友
做到完全坦白。
“你们做什么了,能说吗?”我问。
男同学又开始闪躲起来,眼神飘忽,躲开了我的
直视:“还能做什么。她偷偷逃晚自习,去酒吧
上班,还烫头发,不就是,不就是小姐么…….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烫头发,等于是小
姐?”
“现在是烫的多了无所谓了,那个时候,十几年前!”他慌不择路地为自己解释。
“十几年前我二姨也烫头发,我二姨也是小姐?
我硬要抬这个杠。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二姨是浑身妈味的已婚妇女,而
韩桐,是年轻未婚的妙龄少女。
不管她烫不烫头发,她穿不穿丝袜,她裙子过不过膝盖,她只要是个妙龄少女,这四个字就会散发着浓厚的性意味。
就像韩桐拼命想要裹住的大胸,那卷绷带绝不是
个开始,也不会是个结束。
事实上,男同学基于自己的想象和欲望,而认为
韩桐是个很“易得”的女孩,却遭到了拒绝,谣言
便因此而出,我甚至懒得再问。
我更想知道是谁带她烫的头。
有时候城市建设也会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喜剧效
果,就像我按照地址找到当年她打工的那家酒吧
时,发现原地已经变成了一家大型抓娃娃店时,
无助又好笑的感觉。
聒噪刺耳的电子合成音乐一遍遍鬼畜着播放吸引
顾客,以各种知名卡通形象为“灵感来源”的盗版
毛绒玩具充斥着塑料玻璃柜的每一个角落,花花绿绿的颜色和毛茸茸的质感,以及以小博大的变相博弈形式,都让这家店在休息日人满为患。
音乐和人声混杂吵得我有点头疼,于是我转身决
定去旁边的美发店洗个头。
十块钱一次,还带头皮按摩,是小城市令人心安
的物价。
一进门,齐刷刷的十几个tony争先恐后地向我问好,在得知我只是想洗个头之后,又争先恐后地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小学徒接待了我,把我带进了后面的洗头房。
这家店看上去生意还蛮不错的,不光tony多,顾客也多,五个洗头的位置只剩下了一个,要不是我时机抓得准,可能还得等位。
有趣的是,躺着洗头的顾客,包括我在内,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有,但洗头的学徒工,清一色都是男孩。
我突然意识到,十几年前,或者更早,“洗头房”
还是一个带颜色的词,“洗头妹”则更加意有所
指。
后来,是什么让“洗头妹”几乎灭绝了呢?
往常我是很烦洗剪吹的时候tony主动跟我聊天
的,我本就看上去不好惹的脸色会雪上加霜,坐在剪头发的椅子上仿佛坐在马桶上,戴着一种宛如便秘了三个月的痛苦面具,在剪完头发的那一刻迅速扯掉围布逃离,在回家之后再对着镜子放声大哭。
但今天我决定主动打破沉默,因为我确实有话要
说。
Littletony显然是个比我还害羞的人,或许是刚
入行不久,洗头的手法稍显生涩,扯着我头发好
几回,我每“啊”一声,他就显得更慌乱几分。
你们这有女学徒吗?”我没头没脑地发问。
Littletony以为我是嫌他洗得不好,想换人,手
下的劲头更颤抖了:“没,没有,你想换别人吗,要不我再轻点?
“不是,我只是单纯问问,因为很少看到这里有
女孩给人洗头的。”我说。
我本来也没指望十块钱的服务能有多好。
Littletony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啊,我也不知
道。不过我们这的老板是女的,你想要预约她,
得提前一天问,她还不一定有时间。”
哦?
“老板也亲自给人做头发吗?”我问。
见我对洗头这件事的注意力转移了出来,
Littletony立刻充满热情地吹嘘起了老板:“是,
她干这一行都十几年了,现在是不轻易给人做
了,只接待老客户,你要是想约她,可以去前台
问问,她有时间就能做。”
“她一直在这干吗?她开这个店多久了?”
“有十几年了吧,我不知道,听别人说的。他们
说以前对面那个抓娃娃店是个酒吧,老板还在里
面唱过歌。好了,起来吧。”
我抓着湿淋淋的包头毛巾,两眼放光地问:“老
板今天来吗?
为此,我不得不购买了一个价值688元的烫染大
套餐,还不是老板亲自给我做的,因为我实在排
不上人家的号。
为了让这688元花得更值一点,我决定染一个复
杂的粉色头发。
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当年韩桐烫头事件的责任人,在长达六个小时的做头发时间里,我反复从各种角度偷窥着这个看上去气势十足的红发中年女人。
每次她从我身后飘过,嘴里都哼唱着一些老旧的经典流行歌曲,都是那种出来前半句,你就能立刻接上后半句的歌。
当我顶着一头粉色的头发颤巍巍从椅子上下来的
时候,对面的抓娃娃店都已经打烊了。
虽然我的想法是我必须立刻去买一顶帽子,但好在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熬走今天全部的客人,我终于等来机会叫住了那个女人。
“毛姐。”我没什么底气地叫着,因为其他tony都
是这么叫她的,听上去很社会的样子。
我本来应该有点底气的,现在我可是一个有粉色
头发的人。
我挠了挠一直发痒的头皮,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的
报纸。
前台收银的女孩也在毛姐的示意下下班了,整个
美发店,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白天店里滚动播放的那些kpop流行歌曲一停,
坐在我面前的毛姐便不再像一个很现代的人。
她的红色卷发和浓烈妆容,一点都不是时下流行的样子,说白了,是有些土的,但我更想把这理
解为,她是很恋旧的人。
追逐时髦,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时髦的事。
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这篇报道,也是我见过的这几个人里面,唯一一个仔仔细细把这篇小字从头到尾看完的人。
她很爱蹙着眉头,配上浓妆便显得脸更凶了,但
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反而是很柔软的。
我有些残忍地问道:“你是在酒吧认识的韩桐,
是吗?
“你问这干什么?你跟她什么关系,你认识她
吗?
我很难说我不认识她,在拼凑十六年前这块碎片的过程中,我确实渐渐认识到了什么,不止是韩桐,不只是韩家全家自杀的真相,还有一些东
西。
我拿回那页报纸:“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你
不是我问过的第一个人,如果你知道关于韩桐的事,很希望你能告诉我,比如,是你给韩桐烫的头发吗?
毛姐从包里抽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燃,突然很魅
然地一笑:“见过女的抽烟吗?抽烟的女的,可
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倒是很坦然:“我虽然不抽烟,但也不是什么
好东西。”
她失笑:“现在的小姑娘,就是比我们那时候
强。对,你说的没错,是我给韩桐烫的头发,就一次。她长得那么漂亮,就应该好好打扮,不是吗?
“她在酒吧工作了多久,你知道吗?
毛姐抽烟抽得很凶,没两句话的工夫,一根就快
要见底了。
她干脆把这一根一口吸完,才说:“也没干多
久,才几个月。她想给自己攒点上大学的学费,
那时候她才高二。酒吧的夜班挣得多,又不查身
份证,她只能去干这个。”
十六年前,二十七岁的毛姐当然还不是这个美发
店的老板。
她白天在店里打工给人做头发,晚上就去酒吧里
做驻唱。
从她在我后脑勺偶尔飘过的歌声里,我很能想象她的实力。
她就是在那认识了十七岁的韩桐。
“酒吧的服务员其实很累,不是你能想到的累,
但是她干得很拼,她说什么都想去考大学。”毛
姐又点燃一根烟,“谁不知道那地方不适合女孩
子工作,老板一开始也不想招她。倒不是体力活不行,很多客人看到有女服务员,就会动手动脚的,你懂吧,老板也怕惹麻烦。”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女孩子就是麻烦。可是麻烦的真的是女孩子本身吗,骚扰她的人不是麻烦吗?
那就躲,只能躲,所以洗头妹消失了,女服务员灭绝了,一只无形的手,就这样一点点抹去这些女性在社会上的痕迹,把她们埋起来。
“所以是你罩了韩桐?”我问。
毛姐笑得有一点点得意:“说不上罩着,这词太
社会了,说是照顾吧,我跟老板打了招呼,那时候姐也算是有点小名气,很多人都专门来听我唱歌。”她的眼神泛起光亮,透着一种久远的深长
的骄傲。
“那她为什么又不干了呢?”
“那年有个高三女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强奸
了,你知道吧?全市的中学都取消晚自习了,所有女孩的家长,晚上都把孩子看得紧紧的,不让出门。你说她还怎么出来?”
我心下一惊,圆上了。
“可是……”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毛姐深深吐出一口白烟:“你知道她在酒吧干的
那几个月,赚了多少钱吗,六千多。”
毛姐伸出手指比了个“六”。
六千多,放在十六年前,真不是个小数字。
但是我更不明白了,既然已经有了一笔钱,还是
不小的一笔钱,怎么还会?
指尖的烟头猛地红了一下,毛姐嗑掉一块残烬在
另一只手的纸杯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爸
在外面欠了一笔账,不多不少,正好六千块钱。
其实家里都知道她在外面偷偷打工,强奸女生那事发生之后,她爸妈想给她直接办退学,被她以命相逼拦了下来,可能从那时候起,她就有那种想法了。”
我脑子里突然响起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家里
说,女孩学历高没用,不好嫁人。
我瞬间涌起一丝愤怒:“她不用家里的钱还不行
吗?”
毛姐显然小看了我的愤怒,露出戏谑的笑来:
“她爸妈做小生意赔了钱,又生了儿子要养,你
觉得韩桐不花钱就行了吗?她不花钱,可她值钱啊。她爸妈要她退学时,已经开始给她物色人家了。”
于是韩桐的最后一点希望,她藏在床底下的好不容易赚来的六千块钱,也被逼着交了出来,拿去填了爸爸的烂账。
她头顶上的最后一抔土,就这样轻轻地埋上了。
女孩,因为你是女孩,所以你不能,你不许,你
不该,你没用,你这样不好.….
无处不在的规训,无处不在的性化,就这么一拍一拍,一捧一捧,活埋掉了一个鲜活的女孩,活埋掉了无数鲜活的女孩。
毛姐吸掉了盒子里最后一根烟,找出手机,哗啦
哗啦翻着相册:“我当时和她拍过一张照片,是
用别人的数码相机拍的,我传到qq空间里了,
我给你找找。”
我这才第一次看清,韩桐的样子。
“你确定这是她?”我惊讶地问。
毛姐反而比我还困惑,甚至带着点怒气:“这我
怎么可能记错?”
是啊,那个烫着弯弯头发的女孩,那个笑起来嘴角有浅浅梨涡的女孩,那个被毛姐存在手机里十六年的女孩,她怎么可能记错?
世界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看来,我只剩下了最后一块拼图。
7
回了北京,我又去了那家面馆。
姐还是很爽脆地招呼着我,我走了那么多天,
她很难忍住不问一句:“干吗去了,好多天没见
你,还是老样子?”
我没急着点面,而是头一回认认真真地看看她的
脸。
她惯常穿着紫色的衣服,带着那股淡淡的丁香花味,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只是皮肤没少女时那么紧了,脸色也是常年劳作积攒下的憔悴,五官却是没怎么变化的。
原来,她才是我要找的那最后一块拼图。
“啊,”我口气很平淡的,“回了趟平城。”
我说得就像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俩包子那么平常。
她脸色没什么变化,还是浅浅地笑着:“回家看
看也好。”
我特意挑着离饭点不上不下的时间去,店里除了
我,再没有别的客人。
来之前我犹豫了一天,反复思考权衡了很多,但
还是觉得,我应该告诉她。
“姐,”我又叫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你叫什
么呢?
“叫我姐就行了,就是普通名字,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让我更不忍说下
去。
但我还是决定要说,哪怕说得有些艰难:“其
实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没死,或者说,你没死成。”
说着,我把攥在手里许久的手机缓缓放到了桌
上,屏幕上是那张我跟毛姐要来的合照。
难言的沉默开始在空空荡荡的面馆里蔓延。
经历过那些,韩桐的心理素质大概要比常人好上
几倍吧,很快从震惊和犹疑中调整了神色。
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她在我面前,就好像换了
一个人:“我就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以前别人跟我说类似的话的时候,我根本不以为
然,甚至还有些困惑。
现在我才明白,或许因为我的家庭,或许因为我
的父母,或许因为我天生坚硬的性格,或许因为
许许多多我成长环境中点点滴滴的小因素,让我
成为了一个比韩桐幸运一些的女孩。
得益于这份幸存者偏差,才让我今天,有机会,
有能力,看到她的故事,看到她从毁灭中重生的
人生。
讽刺的是,那些东西明明就那么直白地摊开在这
世界上,有些人却自觉戴上傲慢的滤镜,看不
见,不代表不存在,没人说,便永远不会有改变。
“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有勇气,是的,我没死,我本不想死。”
或许打开煤气只是一时冲动的行为,她在抢救中清醒了过来,但其他三个人显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后面的事情被警察保密了下来,外界只知道一家四口自杀身亡,却不知道殡仪馆的骨灰盒
里,有一个是空的。
而她一个人,因为当时还不满十八岁而量刑较
轻,加上狱中表现良好,她被提前释放。
赔上了一整个青春,却终于换回了自由。
我本来觉得取材自真实案例的故事,必然都是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但真实的生活往往都是离奇中夹杂着几分荒谬,荒谬中又夹杂着几分合
理,合理中又夹杂着几分无奈的。(
那些被丢在我们身上的土,终究会被一点点抖
落,踩在脚下,总有一天,带我们走出这大坑。
我忽然又有点高兴,摘下帽子,调皮地给她展
示我粉色的新头发:“知道我的头发是在哪做的
吗?
她先是有几分错愕,大概是粉色头发的冲击力着
实不小,寻思了几秒才明白我的意思,不禁莞
尔:“是她给你做的?”
“她现在也是老板了,我排不上号,不如你当年
烫的好看。”我抓抓头发。
“好看!”她说,好像在肯定着当年的自己一样,
“就要这样,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