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享受自由,突出的一点是批判权贵的自由。
鲁国正卿季平子祭祀祖先的时候,竟然使用六十四人在庭院中奏乐舞蹈,这个规模的礼仪只有天子才能使用,季平子是大夫,只能使用十六人。孔子知道后,十分愤怒,批判他:“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样的事情可以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季氏要去祭祀泰山,天子和诸侯才有这个资格,季氏要去,明显违礼。孔子告诉他的弟子冉有,“你能劝说他不去吗?”当时冉有在季氏手下做家宰,冉有说做不到。孔子说:“难道泰山不如林放,会接受季氏违礼的祭祀?”林放是孔子的弟子,曾经向孔子请教过礼的问题。
季氏想讨伐颛臾,孔子揭露他,“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孙担忧的不是颛臾,而是鲁国国君,季氏干掉颛臾的目的,是避免在与国君的对抗中,颛臾站在国君一边,将季氏反叛之心暴露无疑。
季氏世袭鲁国正卿之职,相当于鲁国宰相,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季氏,还有什么人不可批判。
鲁国最有权势的三桓(三家大夫)家族,当他们祭祀祖先的时候,也用天子之礼,唱着雍这首诗来撤除祭品,孔子批评说:“雍这首诗上有这样的话,助祭的是诸侯,天子严肃的在那儿主祭。这首诗用在三家大夫的大厅上,取的是那一点呢?”
普通的士大夫更不用提了,孔子批评他们:“一点都不心诚,参加祭祀就像没有参加一样。”
孔子的弟子冉有担任季氏家臣,为季氏聚敛财富,孔子对弟子们说,“冉有不再是我的弟子了,你们可以敲着鼓去批判他。”
不仅士大夫们受到他的批评,鲁国国君也不例外。鲁国国君祭祀祖先的时候,用了谛礼,这也是天子才能使用的祭礼。孔子批评说:“谛祭的礼,从第一次献酒之后,我就不想看了。”因为之后的程序都是违礼的。
不仅本国国君受到他的批评,外国国君更不用说了。齐景公非常富有,但非常吝啬,不顾百姓死活,孔子骂他:“齐景公虽然非常富有,但他死了,没有一个老百姓称赞他的。与此相反,伯夷、叔齐隐居在首阳山,穷得要死,但老百姓一直在怀念他俩。”
台湾有一个狂人李敖,从蒋介石父子骂到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蔡英文,普通政治人物被骂的更多了。但李敖因此得罪人太多,坐过两次牢。孔子牛逼多了,把当时的政治人物骂了个遍,居然没事。
孔子享受的另一大自由就是迁徙的自由。
孔子的祖上本是宋国贵族,他的祖父在宋国混不下去,只好逃到了鲁国。孔子三十多岁的时候,跑到了齐国,大概老婆孩子没带出来,最终没移民,又回了鲁国。五十岁之后孔子在鲁国从政,得意了一段时间后,政策触犯了三桓的利益,受到了抵制,干脆辞职,离开了鲁国,在卫国、陈国、郑国、曹国、楚国…到处跑。这样的自由度难以想象。要不是因为怀念故乡,老婆孩子都在鲁国,估计孔子也移了民了…
孔子这么任性,有制度上的保障。
《孟子》记载:
齐宣王问孟子,君主死后,臣下怎样才能为君主穿孝服。
孟子说:“臣子劝谏要照办,臣子建议要听取,恩惠要落实到百姓头上;臣子因故离开本国,君王要派向导带他出境,还要先派人到他所去的邦国早作安置;离开三年不回来,才收回他的田宅。这就是‘三有礼’。这样,臣子就会为他穿孝服。现在做臣子的,劝谏不被采纳,建议不被听取,恩惠落实不到百姓头上;臣子因故离开,君王就把他抓起来,还想方设法在他要去的地方设置障碍;离开当天,就收回他的田宅。这叫‘仇敌’。既然是仇敌,怎么可能为他穿孝服?”
孟子讲的君主对臣子要“三有礼”,应该是周礼的规定,说明春秋以前,贵族的日子挺好过,但在战国之后这个制度遭到破坏。
不仅贵族有迁徙的自由,平民也有。梁惠王问孟子:“我费尽心力治理魏国,黄河北岸遇到饥荒,我便把那里的百姓迁移到黄河以东,同时把黄河以东的粮食运到黄河以北。黄河以东的地方遇到饥荒,也这样办。我曾经考察过邻国的政事,没有谁像我这样尽心的。可是,邻国的百姓并不减少,我的百姓并不加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可见各国君主为了吸引移民,也是费尽了心思,但梁惠王如此努力,移民却没增加几个,大概对移民的争夺相当激烈吧。
但这种自由迁徙的日子从商鞅变法开始,慢慢的就没有了。商鞅眼中只有两件事,种地和打仗,其他的行业一概不准。所以,秦国的百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军营里。老百姓要离开到外地,一定要有路引,就是当地干部开的介绍信。后来商鞅被继位的太子收拾,匆忙逃跑,到了秦国边境住旅店,拿不出路引,店家不让他住,说,“我们商君定的法,没有路引给客人住店,如果客人有什么罪,店家与他同罪。”
住店都不行,更何况混出边关了。商鞅仰天长叹:“为法之弊,一至此哉。”
第三个自由是做官和不做官的自由。
孔子的弟子子夏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科举制度开始后,后人附会后一句话,说读书优秀了就可以做官,前面一句话倒没人提了。
其实这两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说,做官有余暇可以学习,学习有余力可以去做官。“优”非“优秀”的意思,而是通“悠”,悠闲,有余暇,有多余的时间。
可见古人很潇洒,想出来做官就做官,政见不合不做就不做。但到了帝制时代就不一样了。
朱元璋坐了天下后,请江西名士高启出来做官,高启很感动,以为可以施展平生所学,为天下百姓做点事情了。岂料朱元璋请他出来,不过是为新朝装点门面,虽然养尊处优,实际的事一点不让他干。高启书呆子脾气犯了,干不了事辞职吧。朱元璋一听,非常恼火,安了个罪名,将高启腰斩。给你脸不要脸,岂有此理!
这件事给人巨大的启示,在帝制时代,只有被利用的自由,没有不被利用的自由。
孔子是幸运的,享受了以上三大自由,但如果孔子仅仅享受了以上三大自由,他和大多数的士大夫也没有什么两样,使孔子成为孔子的,是他坚持的关键自由,心灵的自由。孔子坚持道义,不符合自己理念的,绝不勉强。
他在鲁国从政,见鲁国国君与正卿季氏忙着快活于齐国送来的美女和跑马,干脆离开了鲁国。在卫国,权臣王孙贾试探他:“你讨好表面崇高的奥神,不如讨好掌握实权的灶神。”孔子回答:“得罪了天,讨好谁都没用。”
他听说楚昭王礼贤下士,有远大的抱负,不远千里迢迢跑去与他会面,哪知道还没到,楚昭王病死了。他想去晋国实现梦想,到了黄河边,传来了赵简子乱杀人的消息,孔子临河而叹,“壮丽啊,黄河之水,汪洋恣肆,奔腾不己!我孔丘却不能过黄河,这是命啊!”
孔子在周游列国途中,有一回碰见了两个隐士,隐士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汲汲于行道有什么用呢,还是和我们一起隐居吧。”
孔子说:“我怎么可能隐居于深山,整天和鸟兽打交道呢?我不和天下的百姓在一起,我和谁在一起呢。天下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不需要我来改变,正因为天下出了问题,才需要我等汲汲以求道啊。”
孔子的一生,颠沛流离,并没过几天好日子,只要他稍微现实一点,放低一点原则,日子就不会如此辛苦,甚至飞黄腾达。但他选择了一条忠于自我心灵的道路,就象他讲到伯夷、叔齐的时候一样,“求仁得仁又何怨。”我求的是仁,因为求仁,任何的人生际遇和结果我都不会抱怨。
忠于自己的心灵,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春秋时代与帝制时代是完全不同的时代,孔子的人格光辉与宽松的时代氛围相得益彰。
没有自由的条件,而要谈批判的自由、迁徙的自由、不被利用的自由,根本不可能。孔子享受了三大自由,但使孔子成为孔子的,是他坚持了心灵的自由。
如果没有三大自由,孔子还能坚持心灵的自由吗?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