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歌》缘起:羽契章三

章三:知人识面难画心 醉乡靡音有杀机

  许是一个僧人驾着义粥铺骡车的缘故,若智一路通行无阻,骡车很快便抵达了乌江边湘云阁的后院。

  乌江水道岸边地段虽称不上寸土寸金也是价值不菲,那湘云阁竟占住了足有七八进的一个大院落,果然是有些势力。庭院中多有别致风景,临江那幢三层花楼更是引人关注。花楼上下三层,楠木作柱、黄铜雕梁、赤瓦为檐,风情万种地垂着几串灯笼,一道乌木牌匾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揽鸳楼”,便是在湘云阁花魁住的招牌楼阁了。

  若智扶阿念下了车,又按她指点小心躲过仆人耳目,将她送到了那揽鸳楼的三楼房中。那房间应是花魁住所,有较为宽敞,一间厅堂、一间琴室及一间卧房。厅堂里放着紫檀木八仙桌,摆着琉璃花瓷饮具,四周幕帐婆娑、纱帘摇曳,颇撩人心弦。琴室里放了几张琴具,临江挂着帷幕红纱,房内竟然还有几盏大灯,却不知是作何用。

  出人意料,卧房布置反倒简单,只有必要的家具绿植,连装饰也只是几幅字画,署名皆为昔莲二字。屋里燃着淡淡檀香,甚至闻不出什么脂粉气。

  阿念一进屋,就斜倚在床榻边无法起身了。若智一看,许是一路颠簸的缘故,她伤口又裂了些,鲜血正汩汩涌出。

  阿念看向若智,面露难色,终未开口。若智心中却已了然,便问道:“此处有金创药么?”

  “有是有的,可小师父是修行之人……”

  “作百佛大寺,不如活一人;造七级浮屠,不如救一命。若是见死而不救,还妄谈什么修行?”

  阿念犹豫再三,也无他法,便指点若智找到了药盒。若智显是颇通医理,在瓶口一嗅,就辨出药品来准备妥当了。阿念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子,撩起长发,解开纱裙、内裳和亵衣,衣裳滑落肩头,显露出滑如凝脂、白皙似玉的肌肤来,比脸上肤色还白了许多,且线条曲致,将屋里映得满是春色。

  而那若智,自小随师父修行,自恃佛缘深厚,可毕竟是血气方刚年纪。今日初见女子肌肤,还未及接触,不自觉就心中生出荡漾来,一时间竟有些许恍惚。他连忙定了几次心神,才上前替阿念止血、清理、抹药。手下所触,只觉酥软腻滑,不得不轻声诵起了经文,额头依然沁出了粒粒汗珠。阿念听到他小声念诵,心中一笑之余,却又生出一点暖意来。

  也许是心有尴尬,两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有春色和佛光,若隐若现,互有消长。待做最后包扎时,阿念衣物因松动而滑落,露出了大半个腰背来。虽短短一瞬,但若智已看得真切,在阿念背椎位置,一支足有一尺长短的赤红孔雀尾羽跃然其上,既像胎记又如刺青,曲转翩跹、纤毫毕现,就仿佛是将真的羽毛贴进了血肉一般。

  若智见到羽毛的一瞬,从眼前直接到脑海,只觉一阵熟悉的烧灼感径直袭来,如同有人将整整一盆滚烫记忆临头泼下:记忆中,他化身一只彩翅大鸟,盘旋滑翔在五彩祥云密布、绝妙梵音泛空的世界里,宽大羽翅下是浩渺千里的碧绿水面,无数朵美丽莲花遍布其中。那只大鸟一挥翅就可以翱翔千里,但总会盘旋而回,撇去所有艳丽莲花不见,目光只在一朵即将凋谢、仅剩单瓣的残朵上停留,待得飞近便轻轻低头抚触花朵,旋即又展翅飞开,似乎有千般留恋不舍在其中。

  若智心中如遇雷霆,因自他记事起,几乎夜夜梦中都会见到此幕:少时是零星画面,后来略有衔接,直到今日,竟在此地得见完整影像。他也曾向师父询问,只是他那严厉恩师,对他诸多臆想均严加指摘,却唯独对他这一心障,总是闭口不语,只让他自寻机缘。

  若智仍自惊魂未定,阿念却小心回过头来探询,见他神色有异,正自担心。

  “阿念施主,你背后……”若智迟疑着开口,话音未落,阿念却已经失声:“你能看见?”。

  两人四目又是怔怔相对,如果不是已略有灵犀,怕阿念已经要逃将开来。趁着若智手上做最后包扎,阿念喃喃讲到,“那个胎记我自小就有,可是从来就只有我自己可以看见,说与别人听,他们都说是我臆想过甚。小师父,我莫不是什么妖怪吧。”

  “怎么会,这羽毛形色庄严,怎么看都不会是妖异之物。”

  “多谢小师父宽慰了。”阿念似乎还有疑问,但楼外却传来疾步上楼的脚步声。阿念又急切地看了眼若智,若智大袖一挥便将案上药品全部卷走,轻轻一跃就躲到了房梁之上。阿念此时也顾不及那许多,一把甩脱身上衣物藏到一边,又取下一件华丽锦袍,慌忙披在了身上。

  若智正奇怪一个丫鬟竟会妄动主人衣物,那房门已被推开,一女子急切闯入,左右慌张搜寻,直到在内室看见亭亭玉立、神情变得有几分倨傲的阿念才停下,面色明显一惊,转而又浮上惊喜。

  “小姐,太好了,你回来了就好,急死雀儿了。”来人穿着打扮竟和阿念之前一模一样,同样绯衣垂鬓,长得也颇美丽,只是眉宇间多了分机灵,少了些高贵清雅罢了。

  “我没事,走得快了所以回来得早。”阿念说话仿佛换了个人般。

  “那就好,小姐,”那雀儿丫鬟压步上前,低声问道,“小姐,您可见到夏公子……”

  话音未落,阿念已经把拇指压在了她唇上示意她收声,两眼紧紧看着她双目,似乎要寻找些什么东西,终还是惆怅地说:“雨下得久了,路不好寻,恐怕是错过了。”

  雀儿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倒不像是伪装,迟疑着说:“怎么会呢,许是夏公子……”

  阿念再次打断她:“不要再提了,南都的人和事跟我都再没关系了。”

  “小姐,”雀儿住了嘴,看看天色,改口说,“小姐,时辰快到了,我帮您更衣梳妆吧。”

  阿念迟疑片刻,终还是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更衣不必了,把头发梳好就可。”

  “是。”说罢雀儿便走到阿念身后忙碌起来。阿念在铜镜中瞟了眼,隐约还可以看到梁上的若智,便侧了侧身子,把雀儿引到了另一侧。

  雀儿替阿念清洗着面孔,原来之前她竟有易容。一抹去暗黄脂粉和粗糙遮盖,原本的白皙肌肤和精致面孔便完全露了出来,眉眼五官依然如前,但是看上去却变得艳丽非凡、出尘脱俗甚多。雀儿一边打理,嘴上一边叽喳,说起在寺中时阿念离开后,那大蛮换上女装冒充坐轿而归之事,原来是主仆三人玩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只是阿念无心说笑,最后也只是吩咐:“回头你支点银两给他,也难为他了。”

  待雀儿给她补好淡妆,盘起宫鬓,插上珠钗,一个明眸皓齿、桃腮杏脸的绝艳女子已在铜镜中显现,风姿绰约足以暗淡六宫粉黛,倾倒世间众生。

  雀儿待要给她更衣,又被她拦住,说:“穿这件不碍事,你去把灯点上,然后去吩咐做些吃的。”

  “是,小姐。”雀儿看了看天色又查了查水漏,说,“小姐别忘了时辰,江上已全是人了。”说完便把琴室里的十二盏蜡灯点亮,退出了房门。

  此时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楼外江边两侧,道道灯火已如繁星点点,映衬着满天星光,将江面映得姹紫嫣红。江上最亮丽的景致自然就是揽鸳楼,而楼下,已有几十艘画舫花船齐齐停住,不时有吆喝酒令传来。

  阿念起身回头,看着从梁上跃下的若智。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就省去了前言后语,阿念轻声说道:“小师父,我并不是有意欺瞒。”

  “施主不必多虑,只是那雀儿既知晓你身份,为何施主不肯据实相告呢?”

  “雀儿服侍我多年,”阿念看向门外,说,“下午的去处还是雀儿捎信于我的,其中缘由,我还不想探知。”说完,她就去取挂在床头的琵琶,只是动作艰难,显然伤口依然疼痛。

  “施主的伤……”

  阿念看着若智,惨然一笑:“我寄居此处,不用接客,不必卖笑,全是得人照拂。只是,照拂也是照管。每晚戌时,我便得在此楼上临江演奏。若我不出现,就会有人对南都之人不利。”她边说边走到琴室面对着红绸帷幕坐下。白日里还不觉得,此时她身后的几盏灯火大亮,从金漆粉刷的墙柱映射开来,又齐齐聚到了那名独坐的女子身上,照得整个房间分外明媚堂皇。阿念将腿轻轻翘起,手持琵琶端了个姿势,没有回头,嘴上却说,“众人都唤我昔莲,但‘阿念’却是我的乳名,阿念要再谢过小师父救命之恩了。”

  这边,水漏走到了戌时整,外边一声梆子响,阿念座前的那道帷幕翩然坠落,她便隔着一道红色丝幕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金光将她映在丝幕上,从外面看去,婀娜多姿的曼妙身影看得真切,引得江边画舫上一片叫好喝彩声。

  阿念似已轻车熟路,稳坐不动,只将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动,嘈杂之声便缓缓静阙下来。待周遭鸦雀无声,阿念的手指才开始飞舞跃动,从轻拢慢捻到急抹快挑,既如珠落玉盘,又似飞仙送音。若智即使不通旋律,也能听出曲中挑逗,只是看到阿念那疼痛与悲怆隐现的脸庞,实在不能想象,她指下乐曲还能有这般风情。

  只听得片刻,便听到门外又有脚步。若智不欲再停留,躲开雀儿翻身到了窗外。离去前,只听阿念的琵琶曲里徒添“铿铿”两声,似是无心,又像道别。

  若智本欲速速离去,可从楼间翻落时,他突觉心中一凛,急忙伸出手脚撑住墙壁,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左臂半边袍袖因着惯性仍往下垂去,待轻轻滑过身下一尺之处,竟毫无声息地断成两截。这才能看到,袍袖断裂之处,一道极细的钢线,正就着月色隐隐闪着银光。

  饶是若智的武功和定性,此时也惊出一身冷汗。他定睛细看,只见那道细如发丝的钢线,横亘在楼墙之间,又沿着回廊向外,布下几道曲折,如迷阵般将整个花楼围在其中。

  “修罗丝!”若智心中惊呼,更加收敛内息,悄然落在一侧,“罗刹宗怎么会在此处布下杀阵?”念及此,若智从怀中掏出那两枚袖箭来打量,暗暗称奇:一者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暗杀门派,一者是号称南唐最后血骨的虎豹铁军,竟会在这里有了纠葛。

  若智不禁抬头,好奇地望向楼上那乐音传来之处:“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引来如此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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