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咖啡唐
引言:
佛曰:“众生没在生死海,轮回五趣无出期。”
世间众生,皆由无明与爱执而轮回于生死。然生灵入轮回前,如起惑造业过重,易混六道、乱四生。佛陀慈悲,以大法力结成月世界,凝智识为生死海,为冥灵植渡厄莲,引极乐世界歌罗频伽鸟吟往生经文,并亲塑法身接引往替。
生死海宽十万八千里,渡厄莲开十万八千年。待一百零八瓣莲花盛开,生灵惑业若已渡尽,则可重返三界六道;如执念未释,佛陀便召歌罗频伽鸟折下枯莲,显霹雳手段,化体魄,湮智识,灭五蕴,诛因果,不复轮回……
章一:浮华梦中干戈显 小隐桥头空尘见
清明时节,烟雨江南。
红杏惹青柳,酥雨醉堤楼。
在南唐国的古城乌州,晨曦尚在薄雾中氤氲,巍峨墙楼还在朦胧中酣睡,城外东郊码头却已经忙碌起来。
初一、十五都是集日,方圆百里五县九镇三十二铺的集民都会云涌而至,汇成一派熙攘景象,似乎与南唐隔江而望,正挥师南下的四十万北赵大军与他们毫无相干。
初一、十五是乌州东码头集市开埠的日子,每到这两个日子,方圆百里内五县九镇三十二铺的集民便会云涌而至,一艘艘乌篷船吆喝着各种生鲜时蔬,一家家商贩争论着各种底标时价,连同闻讯而来的城遭居民,汇成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似乎与南唐国正隔江而望,正挥师南下的四十万北赵军与他们毫无相干。
东集西头不远,有座青板石桥,古朴庄重,遍布苔痕,虽桥面仍然敦实,但护栏却断折了大半。自从东集码头重建,便有了新桥往来,官府也就渐渐不再打理此处。只有常去城外普慧寺烧香的善男信女,还时常捐些银两,使古桥不至于失了修缮。
此时古桥边,懒洋洋躺了个小沙弥,双手枕在头下,草帽盖在脸上,身上纳衣也磨得失了颜色,若不是他挂在胸前的念珠和放在肚上的钵盂,兴许便会被误认作乞丐了。
南唐国兴佛,云游僧人并不少见,但偶有行人经过,还是忍不住瞥两眼他的形骸放浪。不过小沙弥安然自得,近在咫尺的喧嚣于他毫无干系,反倒是周围人莫名安静下来时,才支起草帽一角看个究竟。草帽下,是一张初及弱冠、剑眉星目、清秀俊逸的面孔,倘若让乡野姑妇们来说,那定是跟太子爷一般好看才是。
赶集之人此时纷纷停下活计,伸长脖子张望着城门方向。小沙弥顺着视线,也看到官道上一顶四抬花轿正行来。那花轿不大,但布料是金线红绸的雍容牡丹,轿身又是深红柚木刷着金漆,华贵得紧也略显风俗。
“这花轿这般漂亮,不知所坐何人哪?”
“这不是‘湘云阁’的花魁轿吗?难道来人是昔莲姑娘?”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阵喧哄。
众人口中的昔莲,正是号称江南第一名妓的“霓羽仙子”。她身世传奇,自幼沦落风尘,却难掩天生丽质,十三岁尚未挂牌已名满南都,十五岁初登风月便被奉为花魁,十七岁时,在南唐国都南都城号称七十二院竞芳魁的赏月大会,她身披霓裳、脚踏月华、指凝霜露,轻弹妙舞一曲《琵琶月》,被满城百姓惊为天人,当朝帝师更亲赞曰:“指音羞赧长恨歌,天颜暗淡铜雀色”。尤为离奇者,多人赌誓,说当时月光为其凝成两支巨大羽翼,才令其纷飞形如鸾凤、潇洒状若飞仙,所以又得了“霓羽仙子”的称号。
众人尚在几嘴八舌,那一行花轿已经走近。轿前,一名彪形大汉忙着引路;轿边,跟着一名丫鬟,身着绯色晕染轻纱长裙,云袖摇曳腰间,一头乌发简单盘个结垂在身后,脸上无甚妆彩,甚至有些灰暗,但明眸黛眉、高颊俏鼻,已然生得十分好看。
花轿离小沙弥越来越近,不知是不是那领轿的大汉着急讨好主子,隔着两三丈就吆喝起来:“那小秃驴,还不让开,别污了我家奶奶要行的道。”说罢,就要前来撵人。
小沙弥还没有体会,那丫鬟却已出言喝止,声音清亮婉转如莺啼雀鸣般:“大蛮,不要惹事,快送小姐进香要紧。”那壮汉这才连连回头称是,引着轿舆走开。经过小沙弥时,那丫鬟略略停了停身,见他没有动静,也就作罢离开。
目送轿舆远去,码头集上诸人又忙碌起来,但纷纷议论仍不绝于耳。
“早闻‘霓羽仙子’已从南都落户乌州,可是乌州这小庙哪里迎来的这尊大菩萨呢?”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一名富商故意压低声音,引得周人侧目,“当年仙子艳绝南都,王公贵族、豪贾巨富,谁不愿做裙下之臣,其中就有当朝夏丞相的独子。那夏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终获美人青睐,兼那夏丞相权倾朝野,哪有人敢与夏公子争美,这在南都是人尽皆知的。”
“那后来又怎落得这般田地?”
“有道是侯门深似海,红颜多薄命。你们想那堂堂相府,若只是与公子有些风流韵事也就罢了,想脱离娼籍、登堂入室哪有可能。后来那夏公子又得龙颜垂青,御点其作掌上明珠长平公主的驸马。定亲当日,这仙子便只得启程离京,想必后来就辗转落脚乌州了。”
“这些达官贵人,世间好事都被他们占尽了。这样的绝色女子若能娶回家,那高香不知要烧上几年呢。”
“你就别痴人说梦了,据说昔莲姑娘虽被逐出南都,但相府还是顾及情义,暗中托人照拂。现在昔莲在湘云阁贵为花魁,却只卖艺不卖身,听她一曲足够寻常民户月月有肉吃呢。”
“相府能如此也是仁至义尽了。”
“世间真有如此奇女子么?”
“你没见刚才那扶轿的丫鬟都长得那样好看,若是仙子本人,必更加千娇百媚、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才对。”
“那是那是!”
……
咂舌声中时日短,转眼已过正午,薄雾散透,赶集也近了尾声。路上行人、河边车架和岸旁船只都稀少了许多。
古桥边,小沙弥依然还在,只是换成了闭目打坐。细雨中虽摘了草帽,却没有一丝烟雨能够近其身遭。
“叮当”一声,小沙弥身前空空的钵盂里,被放进一锭银子,与钵盂击出清响。小沙弥睁开眼,竟然是那个绯衣丫鬟独身而返,撑了把红色油纸伞,正站直身子要离去。
“谢谢女菩萨,不过贫僧并不是乞丐。”小沙弥倒不像是生气,反而咧嘴笑了,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
绯衣丫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清凉的眸子怔了怔看着小沙弥,问:“那小师父只是坐着化缘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小沙弥随意打了个偈语。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绯衣丫鬟却顺口接上。
小沙弥一怔,又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那丫鬟又不加思索:“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于是俩人四目相对,末了还是那丫鬟先低下头:“小师父客气了,再打一句小女子就接不住了。”
“施主好悟性。”小沙弥倒不像玩笑。
“是小女子唐突了,先前多有冒犯,只是想陪个不是,小师父还莫要责怪。”
“既如此,就当施主结下的善缘罢,贫僧替义粥铺多谢施主了。”
“义粥铺?”
“是,贫僧守候多时,就等着裹带些美味回去。”绯衣丫鬟看向小沙弥所指,竟都是市集上遗落下的残菜败叶和碎谷杂糠。寻常人家自然不屑,可于义粥铺,却也有几分珍贵。
丫鬟看着小沙弥那坦然的脸,不禁哑然。南唐佛教甚兴,任投靠一个山门也足以衣食无忧,能这般屈身在市集检拾残料,不是真心向善,就是身无所挂了。
“小师父真是菩萨心肠,既如此……”那丫鬟又从头上拔下根银凤衔翠的发钗,虽形状简单却不像便宜之物,也放到钵盂中,“今日匆忙,身无长物,这根银钗还烦请小师父一并捐纳了。”
“女施主真慷慨,贫僧一并谢过。”
“有劳小师父。”那丫鬟低头谢过,转身便走上古桥施施然离开。款款身形下,绯色衣袂翻飞,行在青色石板桥上,映在碧绿一汪水中,饶是景色已美,仍平添几分意境遐思。只是那步履看在小沙弥眼里,竟有几分踯躅沉重,毫无方才无谓钱财的洒脱。
章二:风尘红颜历劫舛 方外菩萨展霹雳
绯衣丫鬟过了古桥,便上了官道,路上行人多数行色匆匆,而她却不急不慢,行至一处见左右无人,竟下了官道,沿着一条小径,行至一处山神庙前才停下脚步。
这里离官道已有距离,且山林茂密,山神庙就是半悬在崖壁上的一个小神龛,供那些终日在深山讨生活的猎户参拜,却不知她独身至此是为何。
那丫鬟看了看日头,似乎还有些时候,便收起纸伞,悄然等待。少顷,听到背后脚步之声,才欣然回过头来。不过转瞬,目光便变为诧异。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五个壮汉,快步围了上来。他们身形相似,均黑布蒙面,虽然身上穿的是各色乡野农装,但腰间明晃晃地别着刀具,公然违反了南唐禁令。那丫鬟虽有迟疑,却还没有太过惊讶:“你们……怎么……”
几个蒙面壮汉见四下无人,领头的便狰笑着往前:“这谁家俏娘子,寂寞难耐在这里等哥哥吗?”说话间,左额眉上一道刀疤一跳一跳,颇为惹眼。
丫鬟这才紧张起来,暗暗握紧油纸伞:“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见小娘子寂寞,好心来照看照看。”
“我是湘云阁的梳妆丫鬟,各位英雄既是过路,不如屈就作客,也免伤了和气。”
“哦,湘云阁的丫鬟都如小娘子般好看么?那爷爷抱回家一个也不必计较啊。”
丫鬟心说不妙,方才明明听他们是乌州口音,而乌州黑白两道都要卖“湘云阁”几分面子,却没想说出身份也无济于事。
“几位好汉英雄盖世,国难当前应该从军报国才是,躲在这里欺辱民女算什么本事。”
“爷爷不夜夜抱抱娘子,哪有力气去报报国家呢?”领头的说完似乎就要抢步上来。
那丫鬟突然面露喜色地冲着他们身后喊叫:“你们来啦?”趁几人回头,转身就逃,同时大声呼救着。可惜没跑出多远,就又被围了起来。
“你们放我回去,多少银两我都可以给你们。”
“放你回去?银两哥哥可不稀罕,哥哥就稀罕小娘子你。”两个大汉快步上前,一个用铁钳般的手扳住她胳膊三两下就捆了起来,另一个正要把她拦腰背起,却突然一声惨叫,又把她松开仍在地上,只是捂着手在那惨叫。
他脚边,“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竟然是一锭碎银子。而壮汉掌背上多了处清晰印记,似是掌骨都被击折了几根。
那丫鬟看到那锭银子,立刻面露喜色,正四下张望时,几个匪人却先一步发现了来人,齐齐盯着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樟树。树上,一身纳衣、颈挂念珠、手握戒棍站着的,正是方才的小沙弥。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你们也太猖狂了。”小沙弥语毕,一个起落从树上跃下,身形轻盈,稳稳站立地上,微微端起戒棍,虽没有几分正形,却也镇住了场子。
五个贼人一见便知遇上了练家子,互相一个眼色,便只留匪首与他对话,其他人则抄住他左右,却留出他后路,似是个围城毕阙之势想让他知难而退。
“小师父,兄弟我几个靠山吃山饭,在这里打个牙尖,还请行个方便。”
“你讲的乌州口音,说的却不是本地切口,不是渔场人就回庄稼地去,别乱了水家规矩。”
几个贼人面面相觑,眼神中有了杀意:“这么说小师父不肯行方便了?”
“这女菩萨与贫僧有善缘,说方便不如施主让与贫僧如何?”
“敢问小师父法号师承?”
“野和尚一个,没有师承,法号倒有,叫做‘若智’!”小沙弥说得正经,但几个匪人却是脸上笑筋一阵抽动,连被缚在地上的丫鬟也是不禁哑然。
“那好,既然‘若智’师父执意如此,那就休怪……”话音未落,匪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原来若智趁他尚未提防,先发制人将戒棍直直刺了过来,看似轻描淡写,却去势极快,匪首不得不伸手格挡,待得触及只觉力大势沉、劲透全身,胸中一口腥甜之气被逼得上涌,连忙后退三步,才卸掉劲力。
众人正自诧异,若智已经兔起鹘落,一对铁拳直直击中左侧匪人面门,转身又一挥手,银光闪过,另一匪人脖子上顿时血流如注,原来那柄银簪也被他扔出伤敌了。
转眼间五名匪人两废一伤,众人终不再迟钝,一齐攻了上来。那匪首边战边喝道:“一个出家人,又是突袭又是暗器,好不歹毒!”
“贫僧修行尚浅,待得印菩提,再做那割肉喂鹰之事不迟。”若智宽袍大袖迎入战团,虽以一敌三却依然谈笑自若。
那三人都使的柳叶刀,劈砍迅疾、密集交错,可谓刀光重影。而那若智虽然赤手空拳,但步伐有力、身形矫健,始终没有落入重围中;一双肉拳走的又是刚猛霸道的路子,格挡反攻,有章有法,也没有落了下风。
缠斗片刻,战局更紧,而若智却似有警觉。这三人配合默契,有攻有守,若有人示弱诱攻,必有人暗伏阻击,哪里像寻常绿林匪人。且他们身位时时交错,竟像是某种阵法只是不太完整,想必是折掉两人影响了阵局。想到这里,若智加重了手上的拳劲,且越攻越快,终将刀网逼出破绽,便正要乘胜追击。
眼见胜局在握,那丫鬟突然呼叫:“小心!”若智只觉耳后数道风声格外迅疾,袍袖连忙往后一卷,击下几道袖箭。还未及查看,又是数道破空之声,兼那匪首也及时抢上,逼得若智竟无法分身。左右支绌时,一道绯色身影抢身而起,挡在了他背后,随即一声娇呼,明显带着几分痛楚。
那匪首也是一惊,连连出声喝止。若智回过身来,见那丫鬟情急之下竟以身作盾,挡住了袖箭,两道血迹正从她肩胛处渗出,将背上衣物染出两团殷红。此时她紧咬银牙,面色痛苦不堪。
若智连忙上前扶起那丫鬟,在手指触及时,只觉一股滚烫的烧灼感从指尖直入心海,他还以为是鲜血涌出的缘故,也没有多想,却被撩拨得怒从心起,立时化拳为爪,贯注内劲,随口诀一吞一吐,落在地上的两枚袖箭竟被隔空甩起,划出一道圆弧,各扎进一名匪人眼窝。两人应声倒地,显是丢了性命。
那匪首猝不及防,失声惊呼:“擒龙功?你是法华寺人?”
若智一听,声音骤然变冷:“落草之徒怎会认得擒龙功,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匪首没有作答,明显已心有忌惮,只是突然往地上掷出一枚弹丸,只听一声爆响,瞬间烟雾大作,将他们团团围住。片刻后待烟雾散尽,匪人已纷纷遁去,只徒留下些血迹斑斑。
若智也不欲追赶,连忙回身,拔出袖箭又点住穴道,见伤口血色依然鲜红,似才放下心来。他看了看掌中的两枚袖箭,样式规范工整、别无二致,箭尾处还刻着一个小篆的“秦”字,显是制式打造,不禁让他眉间闪过一丝疑惑。
“多谢大师相救!”那丫鬟勉强行礼。
“施主哪里话,若不是贫僧托大,岂会连累施主受伤。施主相救之恩,贫僧铭记心中。贫僧这就送施主去医馆吧。”
“不,大师,时辰已经不早,我须得赶在戌时前回去湘云阁才行。”
“可施主伤势不轻,不及时医治怕性命有虞啊。”
“来不及了,我若不能及时回去,旁人性命怕有危险!”
若智看她神情坚毅,不似说谎,便答:“既如此,贫僧先护送施主回去再讲其他。”
“多谢大师。”
“施主还是叫贫僧小师父吧,野和尚不敢称大师。”见那丫鬟勉强微微一笑,便扶住她往官道走去,“敢问施主怎么称呼。”
那丫鬟看了看他,似乎略有迟疑,还是说道:“小师父叫我阿念就好。”
若智点点头,扶她走到官道,又不知从哪引来一辆骡车来,车身左右各写一个“粥”字,车上堆了大堆谷黍菜蔬,盖了一张麻布,想必就是若智口中义粥铺的骡车了。
“委屈施主了。”若智扶阿念坐下,她似不欲让人见到自己受伤模样,便将麻布盖住全身,从外压根看不出菜堆中还藏了个受伤女子。
见掩饰停当,若智便在阿念的指点下,驾着骡车向湘云阁行去。
章三:知人识面难画心 醉乡靡音有杀机
许是一个僧人驾着义粥铺骡车的缘故,若智一路通行无阻,骡车很快便抵达了乌江边湘云阁的后院。
乌江水道岸边地段虽称不上寸土寸金也是价值不菲,那湘云阁竟占住了足有七八进的一个大院落,果然是有些势力。庭院中多有别致风景,临江那幢三层花楼更是引人关注。花楼上下三层,楠木作柱、黄铜雕梁、赤瓦为檐,风情万种地垂着几串灯笼,一道乌木牌匾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揽鸳楼”,便是在湘云阁花魁住的招牌楼阁了。
若智扶阿念下了车,又按她指点小心躲过仆人耳目,将她送到了那揽鸳楼的三楼房中。那房间应是花魁住所,有较为宽敞,一间厅堂、一间琴室及一间卧房。厅堂里放着紫檀木八仙桌,摆着琉璃花瓷饮具,四周幕帐婆娑、纱帘摇曳,颇撩人心弦。琴室里放了几张琴具,临江挂着帷幕红纱,房内竟然还有几盏大灯,却不知是作何用。
出人意料,卧房布置反倒简单,只有必要的家具绿植,连装饰也只是几幅字画,署名皆为昔莲二字。屋里燃着淡淡檀香,甚至闻不出什么脂粉气。
阿念一进屋,就斜倚在床榻边无法起身了。若智一看,许是一路颠簸的缘故,她伤口又裂了些,鲜血正汩汩涌出。
阿念看向若智,面露难色,终未开口。若智心中却已了然,便问道:“此处有金创药么?”
“有是有的,可小师父是修行之人……”
“作百佛大寺,不如活一人;造七级浮屠,不如救一命。若是见死而不救,还妄谈什么修行?”
阿念犹豫再三,也无他法,便指点若智找到了药盒。若智显是颇通医理,在瓶口一嗅,就辨出药品来准备妥当了。阿念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子,撩起长发,解开纱裙、内裳和亵衣,衣裳滑落肩头,显露出滑如凝脂、白皙似玉的肌肤来,比脸上肤色还白了许多,且线条曲致,将屋里映得满是春色。
而那若智,自小随师父修行,自恃佛缘深厚,可毕竟是血气方刚年纪。今日初见女子肌肤,还未及接触,不自觉就心中生出荡漾来,一时间竟有些许恍惚。他连忙定了几次心神,才上前替阿念止血、清理、抹药。手下所触,只觉酥软腻滑,不得不轻声诵起了经文,额头依然沁出了粒粒汗珠。阿念听到他小声念诵,心中一笑之余,却又生出一点暖意来。
也许是心有尴尬,两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有春色和佛光,若隐若现,互有消长。待做最后包扎时,阿念衣物因松动而滑落,露出了大半个腰背来。虽短短一瞬,但若智已看得真切,在阿念背椎位置,一支足有一尺长短的赤红孔雀尾羽跃然其上,既像胎记又如刺青,曲转翩跹、纤毫毕现,就仿佛是将真的羽毛贴进了血肉一般。
若智见到羽毛的一瞬,从眼前直接到脑海,只觉一阵熟悉的烧灼感径直袭来,如同有人将整整一盆滚烫记忆临头泼下:记忆中,他化身一只彩翅大鸟,盘旋滑翔在五彩祥云密布、绝妙梵音泛空的世界里,宽大羽翅下是浩渺千里的碧绿水面,无数朵美丽莲花遍布其中。那只大鸟一挥翅就可以翱翔千里,但总会盘旋而回,撇去所有艳丽莲花不见,目光只在一朵即将凋谢、仅剩单瓣的残朵上停留,待得飞近便轻轻低头抚触花朵,旋即又展翅飞开,似乎有千般留恋不舍在其中。
若智心中如遇雷霆,因自他记事起,几乎夜夜梦中都会见到此幕:少时是零星画面,后来略有衔接,直到今日,竟在此地得见完整影像。他也曾向师父询问,只是他那严厉恩师,对他诸多臆想均严加指摘,却唯独对他这一心障,总是闭口不语,只让他自寻机缘。
若智仍自惊魂未定,阿念却小心回过头来探询,见他神色有异,正自担心。
“阿念施主,你背后……”若智迟疑着开口,话音未落,阿念却已经失声:“你能看见?”。
两人四目又是怔怔相对,如果不是已略有灵犀,怕阿念已经要逃将开来。趁着若智手上做最后包扎,阿念喃喃讲到,“那个胎记我自小就有,可是从来就只有我自己可以看见,说与别人听,他们都说是我臆想过甚。小师父,我莫不是什么妖怪吧。”
“怎么会,这羽毛形色庄严,怎么看都不会是妖异之物。”
“多谢小师父宽慰了。”阿念似乎还有疑问,但楼外却传来疾步上楼的脚步声。阿念又急切地看了眼若智,若智大袖一挥便将案上药品全部卷走,轻轻一跃就躲到了房梁之上。阿念此时也顾不及那许多,一把甩脱身上衣物藏到一边,又取下一件华丽锦袍,慌忙披在了身上。
若智正奇怪一个丫鬟竟会妄动主人衣物,那房门已被推开,一女子急切闯入,左右慌张搜寻,直到在内室看见亭亭玉立、神情变得有几分倨傲的阿念才停下,面色明显一惊,转而又浮上惊喜。
“小姐,太好了,你回来了就好,急死雀儿了。”来人穿着打扮竟和阿念之前一模一样,同样绯衣垂鬓,长得也颇美丽,只是眉宇间多了分机灵,少了些高贵清雅罢了。
“我没事,走得快了所以回来得早。”阿念说话仿佛换了个人般。
“那就好,小姐,”那雀儿丫鬟压步上前,低声问道,“小姐,您可见到夏公子……”
话音未落,阿念已经把拇指压在了她唇上示意她收声,两眼紧紧看着她双目,似乎要寻找些什么东西,终还是惆怅地说:“雨下得久了,路不好寻,恐怕是错过了。”
雀儿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倒不像是伪装,迟疑着说:“怎么会呢,许是夏公子……”
阿念再次打断她:“不要再提了,南都的人和事跟我都再没关系了。”
“小姐,”雀儿住了嘴,看看天色,改口说,“小姐,时辰快到了,我帮您更衣梳妆吧。”
阿念迟疑片刻,终还是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更衣不必了,把头发梳好就可。”
“是。”说罢雀儿便走到阿念身后忙碌起来。阿念在铜镜中瞟了眼,隐约还可以看到梁上的若智,便侧了侧身子,把雀儿引到了另一侧。
雀儿替阿念清洗着面孔,原来之前她竟有易容。一抹去暗黄脂粉和粗糙遮盖,原本的白皙肌肤和精致面孔便完全露了出来,眉眼五官依然如前,但是看上去却变得艳丽非凡、出尘脱俗甚多。雀儿一边打理,嘴上一边叽喳,说起在寺中时阿念离开后,那大蛮换上女装冒充坐轿而归之事,原来是主仆三人玩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只是阿念无心说笑,最后也只是吩咐:“回头你支点银两给他,也难为他了。”
待雀儿给她补好淡妆,盘起宫鬓,插上珠钗,一个明眸皓齿、桃腮杏脸的绝艳女子已在铜镜中显现,风姿绰约足以暗淡六宫粉黛,倾倒世间众生。
雀儿待要给她更衣,又被她拦住,说:“穿这件不碍事,你去把灯点上,然后去吩咐做些吃的。”
“是,小姐。”雀儿看了看天色又查了查水漏,说,“小姐别忘了时辰,江上已全是人了。”说完便把琴室里的十二盏蜡灯点亮,退出了房门。
此时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楼外江边两侧,道道灯火已如繁星点点,映衬着满天星光,将江面映得姹紫嫣红。江上最亮丽的景致自然就是揽鸳楼,而楼下,已有几十艘画舫花船齐齐停住,不时有吆喝酒令传来。
阿念起身回头,看着从梁上跃下的若智。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就省去了前言后语,阿念轻声说道:“小师父,我并不是有意欺瞒。”
“施主不必多虑,只是那雀儿既知晓你身份,为何施主不肯据实相告呢?”
“雀儿服侍我多年,”阿念看向门外,说,“下午的去处还是雀儿捎信于我的,其中缘由,我还不想探知。”说完,她就去取挂在床头的琵琶,只是动作艰难,显然伤口依然疼痛。
“施主的伤……”
阿念看着若智,惨然一笑:“我寄居此处,不用接客,不必卖笑,全是得人照拂。只是,照拂也是照管。每晚戌时,我便得在此楼上临江演奏。若我不出现,就会有人对南都之人不利。”她边说边走到琴室面对着红绸帷幕坐下。白日里还不觉得,此时她身后的几盏灯火大亮,从金漆粉刷的墙柱映射开来,又齐齐聚到了那名独坐的女子身上,照得整个房间分外明媚堂皇。阿念将腿轻轻翘起,手持琵琶端了个姿势,没有回头,嘴上却说,“众人都唤我昔莲,但‘阿念’却是我的乳名,阿念要再谢过小师父救命之恩了。”
这边,水漏走到了戌时整,外边一声梆子响,阿念座前的那道帷幕翩然坠落,她便隔着一道红色丝幕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金光将她映在丝幕上,从外面看去,婀娜多姿的曼妙身影看得真切,引得江边画舫上一片叫好喝彩声。
阿念似已轻车熟路,稳坐不动,只将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动,嘈杂之声便缓缓静阙下来。待周遭鸦雀无声,阿念的手指才开始飞舞跃动,从轻拢慢捻到急抹快挑,既如珠落玉盘,又似飞仙送音。若智即使不通旋律,也能听出曲中挑逗,只是看到阿念那疼痛与悲怆隐现的脸庞,实在不能想象,她指下乐曲还能有这般风情。
只听得片刻,便听到门外又有脚步。若智不欲再停留,躲开雀儿翻身到了窗外。离去前,只听阿念的琵琶曲里徒添“铿铿”两声,似是无心,又像道别。
若智本欲速速离去,可从楼间翻落时,他突觉心中一凛,急忙伸出手脚撑住墙壁,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左臂半边袍袖因着惯性仍往下垂去,待轻轻滑过身下一尺之处,竟毫无声息地断成两截。这才能看到,袍袖断裂之处,一道极细的钢线,正就着月色隐隐闪着银光。
饶是若智的武功和定性,此时也惊出一身冷汗。他定睛细看,只见那道细如发丝的钢线,横亘在楼墙之间,又沿着回廊向外,布下几道曲折,如迷阵般将整个花楼围在其中。
“修罗丝!”若智心中惊呼,更加收敛内息,悄然落在一侧,“罗刹宗怎么会在此处布下杀阵?”念及此,若智从怀中掏出那两枚袖箭来打量,暗暗称奇:一者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暗杀门派,一者是号称南唐最后血骨的虎豹铁军,竟会在这里有了纠葛。
若智不禁抬头,好奇地望向楼上那乐音传来之处:“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引来如此干戈?
(篇一完,篇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