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思源路最后的老人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自信的陈漂亮。

1、

热气浪潮般涌进屋来,与屋内的凉风厮杀纠缠,呼呼啦啦,好似一场生死战斗。你退我进、我退你进之间,热气时不时突破战线,冲进门,给了站在门边嗑瓜子看稀奇的我一大耳瓜子。

马路对面,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小屁孩抱着花花绿绿的玩具枪,正朝着突然出现的流浪老人滋水。

“爷爷,你来看,洞子边有个叫花子。”

“这年头,丰衣足食的,哪有叫花子?”房东爷爷靠在店内窗户旁的躺椅上,蒲扇在他苍老的手中有节奏地晃动,显得屋里满负载运行的空调很呆。

在这个城市生活快一年,还是首次见到流浪汉,我兴致大起,觑着眼睛观看嬉闹的场景。流浪老人衣服破烂,袒胸露肩,凸出的肋排下挂着两个罐子,罐子用网状粗绳套住。小屁孩绕着他跑,轮流滋水,嘻嘻哈哈。流浪老人原地不动,也嘻嘻哈哈,双手搓澡似的抹擦,大概是将小屁孩的水枪当做了喷洒,一脸享受的模样。小屁孩没两分钟就将水滋光光,败兴离去。流浪老人也收拾好笑声,靠在铁门紧闭的防空洞旁乘凉。

“秋娃子,日头恁个毒,从冰柜头取瓶水给他解解渴。”房东爷爷的声音出现在我身旁,打断我的观察。老爷爷平素最不爱凑热闹,没想到这次他倒特意走过来。

“理他干嘛,这不糟蹋货吗?”

“咱这富足年代还有叫花子,定是可怜人呐。做人,得有良心。”

我拗不过房东爷爷,从冰柜里取了瓶矿泉水。当我来到流浪老人身边时,他朝我傻笑,露出残缺黑黄的牙齿,嘿嘿嘿嘿地,有些疯癫。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老人味扑鼻而来,我不自禁掩面后退。

“嘿,老师你莫走。这地头是不是思源路?”流浪汉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双手颤抖,指节膨大,小心翼翼地从塑料袋中取出一张照片。他将照片凑到我眼前,张大的嘴巴将苍老的脸挤压成层叠的褶皱。照片泛黄老旧,边缘扭曲残缺,妥妥的老古董。

“这条路,”他指着照片中一条白楞楞的曲蛇,“思源路。”

老人说这句话时,语气轻快平缓,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介绍。我俯身仔细端详照片内容,一对中年,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他们穿着简陋,短衫大筒裤、麻衣粗布,是抗日剧或谍战剧中穷困老百姓的穿衣风格。人物五官基本失去辨识度,只能看出高矮胖瘦。照片的背景灰扑扑的,只有一黑一白比较显眼。黑的地方像个窑洞,长方形上方顶个半圆,纯黑,深不见底的既视感。白的地方像条爬蛇,弯弯曲曲,像要咬老人手指似的。

我摇头,笃定地告诉他,这儿不是思源路,是磁瓶路。

老人将照片收起来,接下我递给他的水,看不出失望,傻笑着嘀咕:“思源路,思源路......”

回店里,房东爷爷询问情况,我告诉他那个流浪老人在问路。房东爷爷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让我留意一下他的行踪,如果他下午还在,让房东奶奶多煮碗面端给他。

2、

罗叔将车停在档口,大声问房东爷爷什么时候走。爷爷从便利店出来,说,准备好了,就等车来。陈叔很少来,听见他的声音,我端着小面从侧门探出身,问他们去哪。

“趁五一得空,回老家祭祭祖,他爷爷忌辰。”房东爷爷口中的“他爷爷”指的是罗叔的爷爷,也就是房东爷爷的父亲。

“咦,他不是葬在上面吗?怎么还要回奉节?”我腾出一只手,指着马路对面,防空洞上方。上方是一个山包,山包上是墓地。春节时,房东爷爷一家去烧过纸,祭过坟,我记得清楚。当时房东爷爷向罗叔说的就是“走,该上山给你爷爷烧纸去啰。”

“都是我爷。”叔叔从车窗探出头回道。

“秋娃子,人呐,啥都能忘,就是不能忘祖。”房东爷爷上车前回过头,语重心长地说。

房东爷爷的话很烫,比蒸笼里的水汽还烫,顿时就将我烫得汗如雨下。

我父母早逝,奶奶也早已作古,是我的木匠爷爷将我一手带大。我不爱学习,叛逆,经常与爷爷吵架。去年,我留下书信离家出走,行了五百公里的路程来到重庆打工。我找寻出租屋,最终来到房东爷爷这。这里离商圈偏远,因山陡坡急的地形,房屋分布稀疏,楼层低矮。尤其是房东爷爷这户,青砖黑瓦配木窗,斑驳陈旧,与周边的水泥新房格格不入。所以,房租便宜。

房东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本来不想租给未成年人,听到我凄惨的身世后,不仅租给我,还打了对折。我在商圈做餐饮,晚上回家半夜三更,白天在家闷头大睡,鲜少跟老两口摆龙门阵。但两位房东特和蔼慈祥,对我跟亲孙子一样。我也懂得知恩图报,常常替他们打扫房间、帮忙搬货、照看门面。房东爷爷知道我讨厌家乡,甚至称得上仇恨家乡,只因我的亲人全都被祸害在家乡的贫穷之下。房东爷爷便时常旁敲侧击,暗示我家乡再不好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不该弃如敝履。

车子离去,我浑身的滚烫被它的尾气稍稍平息。

太阳站在歌乐山山头,释放一天中最后的激情。我看看时间,五点,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得去释放工作的激情。得赶紧完成房东爷爷交代的任务了。

我端着小面送到流浪老人面前,搁在地上。流浪老人捧起来,开心得手舞足蹈,像个收到糖果礼物的孩子。

3、

像房东爷爷有两个父亲这种八卦,在闲来无事之间,若是听上一两句,最能沁人心脾。因此在调休期间,我扭着房东奶奶,非要她给我讲房东爷爷的故事。

房东爷爷本是奉节人士,小时候家里穷,活不下去,被迫离家,出门闯荡。他十六岁就上战场,抗美援朝。如果房东奶奶不说,我都不知道房东爷爷竟然参加过抗美援朝。这个信息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房东爷爷是第27军81师242团里最小的战士,在新兴里的拉锯战中,房东爷爷所在班的班长牺牲,群龙无首,队伍乱做一团。爷爷慌乱中被坦克打出来的炮弹震晕,滚在战壕,腹部受伤严重。后面顶上来一个班的班长不畏牺牲,跳出战壕,从枪林弹雨中将爷爷救了回来。

“二娃子,将这小战士拖到后方治疗......不管哪个班的,剩下的兄弟伙替我掩护,老子去炸了那辆坦克。”作战经验丰富的班长是老战士,他不仅救了房东爷爷,还在战友的掩护下,凭借智慧,炸毁4辆坦克,退役后还被授予“反坦克英雄”称号。

房东爷爷伤养好后,非要做老战士的干儿子。在后来的几次战斗中,双方都有过重伤,但都在战场上活了下来。抗美援朝胜利后,老战士退役回到重庆。房东爷爷服役十多年后也退役回了奉节。退役后,房东爷爷常来重庆探望他,发现他孤苦一人,便留在这里,方便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我问房东奶奶:“老战士没有亲人吗?”

房东奶奶说:“有啊,当时我老头子坚持将他接回奉节,他拒绝了。原因就是他的家人。”

房东奶奶又说,老战士拒绝跟房东爷爷回奉节后,房东爷爷就将他们一大家子从奉节迁了上来。

“他每天对着那个山头发呆,”房东奶奶指着房屋对面的山包,“我们都知道,他是在思念他的老婆孩子。他找了他们一辈子,最后还是没找到。死之前,他央求老头子守在这里。他说:‘我相信我们的约定,只要活着,他们一定会回来,一定能回来。’他将土地和房屋都赠与老头子,只希望老头子能替代他等待他的家人回家。”

在房东奶奶讲这个故事时,我问了很多问题,比如,老战士一家发生了什么?他的家人去哪里了?他们的约定是什么?可这些问题房东奶奶一概不知。我只能打算找机会亲自问房东爷爷。

4、

五一假期完结后的第二周房东爷爷才回家。老家的亲朋好友太热情非要留他摆龙门阵。而关于老战士的疑问也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多了一份工作——给流浪老人端饭送水。他总是白天出现,晚上也不知道睡哪。每次送饭送水,他都嘻嘻地笑,看得出来,有些痴。次数送得越多,我对这个嬉皮笑脸的流浪老人的厌恶也就越重,倒不是因为他身体邋遢滂臭,而是感觉他天天来此就是为了蹭吃蹭喝。我实在忍不住,提醒房东爷爷:“我要是叫花子,晓得这里有吃有喝,撵我,我都不走。”

房东爷爷却戏弄我道:“有些叫花子,不止要吃要喝,还要睡我家的床哩。”说完吐出烟圈,看着我撇嘴的样子,哈哈大笑。

一个调休的下午,我被窗外沸沸扬扬的嘈杂声闹醒,铿铿锵锵的敲击声和叽里呱啦的争吵声明显标志着有不可错过的热闹可看。我从床上翻起来,拉开窗帘查看情况。只见对面防空洞的铁门前围满了人,使我看不清形势。我趿拉着拖鞋跑下楼,刚到客厅就被躺椅上的房东爷爷叫住:“秋娃子,外头吵得起劲,去看闹热唛?”

大热天时,房东爷爷喜欢躺在偌大的客厅靠近窗户的地方,风大,凉快,同时还能照看门面。但那个位置远离马路,被货柜遮挡,看不到外面情况。不过,房东爷爷向来对外面的事情不敏感。用他的话说,在这个和平的国土,已经没什么重大事情值得他关注的了。以前听到这句话,觉得有点丧。知道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后,反觉得超脱。还有什么比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场面更让人难以忘记的呢?

围在防空洞门前的基本都是年轻游客,或是行人驻足围观的,或是靠边停车出来看热闹的。我挤进去,成为他们的一员。

流浪老人一手护着身前的陶罐,一手拿着尖锐的石头,猛烈捶打防空洞铁门上的铁链,像打铁的老汉,叮叮当当,铿铿锵锵。铁链绞成一团,缠住门把手,没有形变,可以说纹丝不动。流浪老人锤打着,竭尽全力;尖叫着,撕心裂肺;摇头晃脑着,惊恐万状——

“开门呐,鬼子来呐!”

“开门进洞呐,炮弹不长眼呐。”

“你们找死呐,还不搭把手!”

“......”

他的疯癫行为惹得围观者说三道四,有斥责声、有叹息声、有嘲笑声、有无关痛痒的唏嘘声,叽叽喳喳的,如看戏的麻雀。

在人群中挤一小会便热得我大汗淋漓。这场面久了,没多新鲜,不如回屋吹空调去。

“外面闹哄哄的,做啥子?”路过厅堂,房东爷爷从躺椅上仰起头问我。

“那个叫花子癫了,在那说胡话呢?”

“是个可怜人,没想到人民做主的江山,还是有凄惨流民呐。”

“他尽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说些啥子嘛?”房东爷爷平时不是个爱管闲事、爱听八卦的人,这次主动问我,倒让我意外。我拉了个椅子靠边坐下,将外面的场景描述个大概,道出流浪老人的胡言乱语后,房东爷爷板着个脸怒斥我:“你们这些瓜娃子,晓得个啥!”

我一脸错愕,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他。

“又是一个被小鬼子祸害的苦命人呐。”房东爷爷苍老的面颊鼓起棱角,眼睛冒火,自带威严。我身体一颤,想起房东奶奶告诉我他曾是军人的事。端着刺刀张大嘴冲杀进敌群的形象立马出现在我脑海。

“爷爷,你杀过鬼子吗?”不经思考,我的大脑迫使我抛出这句没来由的话。

“我倒想杀鬼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光着屁股蛋的小崽子呢。”

“哦,那么救你的那位老战士杀过鬼子吗?”

房东爷爷先是有些震惊,随后平静下来,向我讲述了老战士的故事。

5、

老战士叫刘文达,从小生长于重庆,颇有家资。年轻时,他父母健在,兄弟姊妹和谐。直到九一八事变后,广大老百姓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他哥哥为抗敌日寇,加入刘湘的川军,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涉长江,跨中梁,出夔关,参加淞沪会战,壮烈牺牲。

前线战场激烈残酷,使得军政机关、文化机构、教育院校不断迁入重庆,使重庆成为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军事、政治、教育中心,从而成为抗击日寇的大后方。日本为了粉碎国人的反抗意志,于1938年2月始,进行长达五年半的大轰炸,史称“重庆大轰炸”。

“小鬼子可真是泯灭人性呐,”房东爷爷紧捏双拳,青筋暴突,“他们架着几十架飞机,盘在空中,呜呜呼呼,俯冲直下。哪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小娃娃,一股脑就是炸。他们不仅用炸弹炸,还用燃烧弹炸。一座一座楼房在爆炸声中坍塌,在烈火中烧成灰烬。老百姓们尖叫、奔逃、打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刘文达一家由于远离主城,住地偏僻(就是房东爷爷住的这里),在轰炸的前两年均幸免于难。日军的轰炸持续加码,出动更多的轰炸机,投放密密麻麻的炸弹,轰炸的次数更加频繁密集。为了保证家人安全,刘文达一家号召附近的居民,用钢钎、十字镐、锄头、钉耙和背篓一点点地挖出防空洞(就是屋子前那个)。同时,整个重庆人民同样用他们的坚韧反击着日寇,仅仅4年,重庆人民就徒手挖出上千个防空洞。

1941年6月5日,刘文达母亲带着他两个年龄不大的妹妹回到较场口娘家探亲。当晚,日军趁着夜色,轮流出动飞机,对重庆进行了长达5小时的疲劳轰炸。在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时,老百姓纷纷起床,逃进洞中。由于当时轰炸时间是夜晚,加上轰炸凶猛,人们只能就近寻找防空洞避难。刘文达母亲及妹妹三人跟着人群进入十八梯隧道,可容纳五千余人的隧道瞬时间挤满一万多人。人们脸挨脸,肚贴肚。六月的重庆,就算空气流动的地方,也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更别说狭长黑暗的防空洞。没多时,人们就感到气闷难受,无法呼吸,纷纷挤向出口。可出口是内开门,越是挤,门越是打不开。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当刘文达醒来时,母亲和两个妹妹已经闷死在隧道中。当时,整个隧道有2500余人死亡,光是整理尸体就花了四天。

“这可是血债啊,好多死去的同胞,连尸体都没人认领。”房东爷爷眼泪如黄河之水滚滚落下,浑浊而又绵长,“很多人......一整个家子人都被迫害了啊。”

同时,刘文达的家在轰炸中也化为齑粉。好在父亲和妻儿子女在防空洞中躲过一劫。家人的后事完毕,刘文达决定说服父亲,要跟大哥一样,出关参军抗敌。父亲不但没有反对,还效仿好友王者成,在送别儿子时给他缝了一张死字棋。半个床单大的白麻布中心写着巨大的“死”字,父亲告诉他,既然决定参军,就应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父亲送别刘文达时,没有像送别他大哥时那般落泪不舍,而是无比坚韧地说:“杀敌报国,男儿本分。送你此旗,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刘文达挺起胸膛,回复父亲:“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奴誓不还,埋骨无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父亲为续存香火,安排刘文达的妻儿子女逃往成都。刘文达在战场收到妻子的信件,信中写,战争胜利后她们一定回老家。他回信安慰她们,一定会赶跑小鬼子,一定活着回来与他们团聚。当抗战胜利荣归故里后,刘文达得知父亲早已作古,妻儿子女却杳无音讯。他不仅找遍成都,同时找遍了云贵川地,都不见家人踪影。年迈后无可奈何,只能在家中苦苦等候。

“有多少人因为小鬼子妻离子散,有多少人沦为叫花子,承受天寒地冻......只有我们这些老头子,经过受过,有过伤疤,才晓得疼痛。”房东爷爷对我投来犀利的目光,就像一把刺刀穿透我的胸膛。他要是不讲,我哪里知道“重庆大轰炸”的细枝末节,哪里知道“六五惨案”的毛骨悚然,哪里知道五年半的轰炸杀害了16376位同胞......

“这个地方,记事的老头子们就要绝种了。”在讲完老战士的故事后,房东爷爷挤出几颗浊泪,吐出不甘的语气。

“爷爷,不是人人都会成为老头子吗?一茬一茬,生生不息。”

“哼,人都是会老的,不是都会知道痛的。”

6、

“呜——”

“呜——”

“呜——”

防空警报声像一把利剑从天而降,锐利而凄凉,一剑刺碎我的梦乡。

我翻身起床,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停留在10点30分。我心里一颤,神经紧绷,不会有空袭吧?

自从房东爷爷讲了大轰炸的历史后,我便在网上查询并学习了很多历史资料。我被那些黑白照片中凄惨的景象刺激得魂不守舍,以至于最近总是梦见一排排的战斗机在头上盘旋,一枚枚炸弹在人群中绽开……

半分钟后,当警报声再次响起,我连滚带爬跑下楼查看情况。

“秋娃子,慌里慌张的,小心别栽跟头。”房东奶奶在大厅提醒我。

“奶奶,怎么会有防空警报?”

“每年今天都有,你不晓得?”房东奶奶诧异地问道。

“我不是去年才来嘛。”

房东奶奶让我不要慌,重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拉响空袭警报,以此怀缅罹难的同胞。听完,我靠墙良久,静静地听着让人直打冷颤的破空声。

“呜~呜~呜~”

空袭警报频率加快,战斗形势越发紧迫,宛若已有千万颗炮弹持续爆炸。

几分钟过去,天空安静下来。

我迎着战火一般的热浪踏出屋门,流浪老人的怪异模样映入眼帘。他一手紧紧抱住挂在身前的陶罐,一手抱住脑袋,用他黝黑枯瘦的肩膀撞击着防空洞的铁门,发出砰砰的声音,似乎要被公路上的热浪掩盖。两个熟悉的小屁孩嘻嘻哈哈从旁边跑过,捡起路边的碎石,唰唰地扔在老人身上。老人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撞击铁门,像电视剧中攻击城门的攻城槌车。

我厉声呵斥小屁孩,企图将他们轰走。那俩小屁孩不怕不说,还回头朝我吐舌头做鬼脸。我转身就从屋里取来扫帚,踏出门,气势汹汹地追上去。小屁孩见我拿着武器靠近,撒丫子就逃。

我靠近老人,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娘,二姐,你们别怕,我很快就把门打开,他们炸不到……”

汗水从我额头滑下,酥酥麻麻,将我鼻子整得酸溜溜的。

我几次喊出声,企图叫停他都被他无视掉。可我又不好意思不理会他,弄得我急出泪来。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他平静下来,靠在铁门上一言不发。没一会儿,他抬起头,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从破烂的衣兜里掏出塑料袋,取出照片横在我眼前。

“这是不是思源厅?”这一次他没有指照片上的路,而是指着里面门扇般的黑色。我仔细端详,照片中黑黢黢的形状与身前的防空洞别无二致。

“这是防空洞。”我回答道。

“对对,就是思源厅。”他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张大的嘴巴很空洞。

7、

房东爷爷从凤凰山的阶梯下来,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朝他跑近时,房东爷爷问我大热天的,干嘛站在太阳下找罪受。

“爷爷,这么热的天,你去山上干嘛?”我走到跟前,扶住他,当他第二条拐棍。

“去看看先辈。”

“老战士吗?”

房东爷爷嗯了一声,说:“先人不能忘啊。”

爷爷告诉我,老战士跟他的母亲一样,也死于这天。

“对了爷爷,那个防空洞有名字吗?”我指着流浪老人身后的洞子。

“以前有,叫思源厅。你问这干嘛?”

“那个叫花子问我的,他之前还问我这里叫不叫思源路。”我轻描淡写地回道。

房东爷爷没有说话,目光朝向防空洞,上下搜索着,隔了半晌才说话:“这路,就叫思源路……走,去看看那个叫花子。”

“这里不是叫磁瓶路吗?”

“十多年前,政府改的。”

他似乎忘记这是下坡,着急挪动步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我眼疾手快稳住他,让他小心些,慢慢走。

当我们走近时,流浪老人仍靠在铁门旁,埋着头,用破烂的衣角擦拭着网兜里的陶罐。

“老汉儿,你叫啥名?”房东爷爷声音有些急促。

流浪老人抬起头,傻笑:“三儿。”

“叫什么?”

“三儿。”

“你姓什么?”房东爷爷拄两下拐杖,拄得咯咯响。

“姓刘。”

“你全名是不是叫刘青云?”房东爷爷抻直脖子,语气越发高亢。

“我叫刘三儿。”

“哦……”房东爷爷的声音像皮球漏了气,蔫下来。

我突然想起房东爷爷讲过的,关于刘文达找寻妻儿子女的事,便理解了房东爷爷的慌张,连忙提醒道:“爷爷,他有一张照片。”

“照片拿出来看看!”

流浪老人顺从地从兜里取出塑料袋,拿出照片。

房东爷爷凑近照片,觑着眼睛端详着,认真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研究三星堆出土文物。

十多秒后,房东爷爷一个后退,手里的拐杖栽倒在地。他伸出抖得浑圆的手,一把将流浪老人揽进怀中。

“兄弟啊,你受苦了……”房东爷爷声音颤抖着。

我们将老人带回屋,替他打理身子。他极度反抗,尤其是不能触碰他的两个罐子,这让我对这两个陈旧的陶罐怀有猛烈的好奇心。有好几次,我哄骗他打开,想要一看究竟,都以失败告终。更可恶的是,他连睡觉都抱着两个罐子,害得我顶着两个熊猫眼也没能找到机会打开它们。我猜测,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房东爷爷说,流浪老人是老战士刘文达的幼子,也就是照片里女人怀中的那个襁褓婴儿。

老战士寻找家人四十多年无果,在这里遗憾离世。临死前,他紧紧抓住房东爷爷的手,恳求房东爷爷替他守候那份希望。房东爷爷接任等待二十多年也没见一点动静。他说,该来的早就来了,六十七年都没人回来,基本上也就没希望了。

我们谁也没想到,房东爷爷等到了,尽管等到的是一个疯癫的老人。

我们询东问西,始终得不到有效信息。因此,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找到回来的路。

房东奶奶无法照顾两个生活难以自理的老头,只能让叔叔回家管事,便没有我留下的理由。在流浪老人来后的第二周,我就搬了出去。同年,我又被公司指派到县城发展。

8、

近两年,重庆因其魔幻的山地建筑和美食吸引了各个地方的游客,成为网红城市。公司为了业务发展,决定开拓市场,专门成立“洞子火锅”项目。目前已经在渝中区和渝北区完成试点,取得巨大的经济效益。

老板决定以渝中区为中心,将项目拓展到主城九区,并向我们展示防空洞调查数据:“全重庆市目前有500多个公用防空洞,600多个私人防空洞,剩下还有500多个已经关闭或被掩埋。防空洞的分布错根盘结,根据我们的摸排,有投资价值的大约50来个,尤其是风景区周边,例如磁器口古镇、龙隐桥以及歌乐山附近......”

我的思绪已经飘走,飘到我八年前住过的地方——磁瓶路,我更愿意叫它思源路。

在我背着行囊离开那里时,房东爷爷告诉我说:“没得父母,就没得你我;没得先人,一样没得你我;没得土地,更没得你我。父母的辛苦,是要记得的。先人的屈辱,是不能忘记的。土地的疤痕,更是不能抛之脑后的。”

那是我听得最认真的一次说教,爷爷还拿流浪老人的事迹举例,我亲眼所见,便深深记在心里。也是因为这事,我每年都回到家乡,替父母垒了新坟,将爷爷接到身边。

“岩秋,”老板拧断我的思绪,“喊你上来,就是让你拓展沙坪坝区的业务,尤其是磁器口和歌乐山,你去搞定,资料过会给你。”

下会后,我拿着资料,发现有一个洞子正是房东爷爷家前的思源厅。如果这个防空洞能做成洞子火锅的话,一定能吸引不少顾客。毕竟,这里不仅离磁器口古镇近,而且还是前往古镇的必经之地。

很快我就来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如今却陌生了。公路从单行道扩成双行道,装了栏杆,设置了红绿灯和人行道。道路靠近山体一旁种植着猫尾草和花瓶形状的观景植物,位于另一旁属于房东爷爷两楼高的屋子被30多层高的居民楼代替。

时代越来越好了,旧事旧物转眼间不堪回首。

“呜——”

空袭警报划破天空,但我不再疑惑,并感到欣慰。一个普通人的苦难在他死后沉寂,不会有人关注回望。国家和人民的屈辱却永远不会从土地上抹去。

我灵光一闪,想起爷爷说过,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上凤凰山给老战士扫墓。于是我大跨步爬梯,不高,八分钟就到。绕了一圈后,我在石头垒就的整排坟墓前看见一位熟悉的中年人在墓前烧纸点香。我飞也似的跑过去,看清他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愧疚。

“罗叔!”

中年人蹲着,回过头,疑惑地看我半晌。

“我,秋娃子。”

“啊呀,我记得你。”中年男人扔掉最后两张黄纸,被砸中的火苗噗嗤一下窜得老高。

我仔细端详着坟墓,有新有旧,从左到右分别是故父刘文达之墓、慈母王翠兰之墓、逝姐刘巧云之墓、逝弟刘青云之墓、故父罗展鹏之墓和慈母林舒秀之墓。我知道房东爷爷和房东奶奶已经离开,根据坟墓新旧,知道他俩没走多时。

叔叔向我简述了两老去世前后的情况。

“这两座是?”安慰罗叔节哀后,我指着王翠兰之墓和刘巧云之墓问道。这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

“哦,这是我干奶奶,这是干爷爷的女儿。”叔叔分别指指两座坟墓,并向我解开了那时候我最渴望知道的秘密。

因长期流浪,缺衣少食,老人身体虚弱,安稳生活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在病逝前,他回光返照,疯癫不再,想起疯前癫后的事情。他躺在床上,捧着怀里的两个陶罐,颤颤巍巍地交到房东爷爷手上,殷切地吩咐他:“母亲临死前交待我,一定要将她和二姐的骨灰带回来,我终于完成任务了。请将我们跟父亲葬在同一片土地吧。可惜,大姐的尸体没找到......”

我转过身,背对叔叔,将眼泪抹掉。那两个罐子装的,原来是他的至亲,亏得我当时胡搅蛮缠想要探个究竟。

流浪老人一家在逃亡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归途路上又经历过什么,已经被时间遗忘。他们经历的苦难终于尘埃落定。可是遗忘,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一时给不出答案。

临别时,我回头看看六座坟墓,里面躺着的大概将是知晓思源路最后的老人了。房东爷爷无奈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这个地方,记事的老头子们就要绝种了。”

是呀,思源路,被遗忘的思源路。老人们终将离去,而我们这些年轻人也终将变老,只是希望土地上的人,能真正地生生不息吧。

我如愿拿到了思源厅的使用权,按照公司的计划做成了火锅店。我力排众议,别出心裁,将火锅主题更改为重庆大轰炸。在吃火锅的同时,通过菜单、电子屏幕以及防空洞上的壁画给客人普及重庆的屈辱历史。可惜,我的生意不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我变成这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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