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把这个“倒霉”的家伙从血淋淋的现场拉起来戴上了手铐。他的半边脸撕裂耷拉着,新鲜的血液从裂缝里一直往外汩着。
在当地医院简单地缝合了脸上的伤口,直到被警察塞上警车,他一声都没吭。
脱离围观的人群,尴尬的情绪少了些。也或许是有了“一条死猪”的想法,他把那只没有包扎的眼睛转向旁边,问:“同志,把我拉到城里下午是不是就崩啦?”
旁边紧挨着他的年轻刑警看了一眼,态度诚肯地说:“哥,这个还真说不好。”
旁边那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又干结成渍,整个车厢一股铁锈的味道,像秋天的柿子在棉麻的袋子里被压碎了,涩涩地还有一丝甜味。
年轻的刑警把目光转向窗外,没有对上后视镜里师兄会意又略带调侃的眼神。
师兄正在开车,他知道,做为一个年轻的警察能把气愤、惋惜这些个负能量的东西安抚好,就算慢慢成熟了。再者,对于车上的这个疑犯,“马上能死就好了”或许是他现在真实的想法,一个诚肯不确定的回答,是对他最好的煎熬。
副座上坐着一言不发的重案唐队长,对于这个“捡来”的案子,尽管没有什么值得让他操心的细节,可虽然是闭着眼睛,他还是习惯性地梳理着案件的枝枝蔓蔓。
凌晨发的案,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已经是早上快上班的时间了。没有影响休息,还能得到“嫌疑人已被控制”的消息,这样傻缺的案子还真地不多。出城区只有二十公里的路程,重案队的刑警来的很迅速。
现场是一排紧连的农村院落,发案的那家门口稀稀落落地一干群众,都被围在警界线外,派出所的民警先期到场,已做了初步的调查。
受害的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一对年轻的夫妇,凶手正是事主夫妇的东边邻居。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这样介绍案情了,在重案刑警唐队长看来,这也是板上钉钉子的事。
警察到场的时候,疑犯就趴在院心的血泊里,脸上满是血,手边不远的地上,落着一把菜刀,沾满了血渍。虽然在现场问到时,疑犯没有承认是他随身拿的,但他也没有否认,看来只是在当时还不肯答话罢了。
经过勘查,案发现场东边的墙上还倚着一把木梯子,这就指明了疑犯的来路。隔壁的墙体,一定会留下磨蹭的痕迹。
疑犯的脚上还绑着一双棉袖套,臃肿的血脚印跌跌撞撞从门房里引出来。房内卧室的电灯还开着,女主的尸体斜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内衣,头仰面耷拉在床沿上,身上、面部多处翻裂状的伤口,符合菜刀致伤的形态。血顺着下垂的头发流下来,一直延伸到房槛外。
除了地上有啤酒瓶子的碎片外,再无其他破坏、翻动迹象。从墙上四处的血迹和被单划开的多处裂口可以看出,当夜这场突发血案的惨烈程度。
听说被发现时男的还有一丝生命迹象,重案队到场前已被救护车拉去急救了。闭目养神的唐队长这会儿正期许着他能挺过来,至少能给警察一次清醒问话的机会。这样,即使疑犯不主动交待,他作案的动机和整个过程就有了参考的依据。
这样想着,唐队长觉得自己太过严谨了。
指纹提取、工具辨认这些他已经仔细交待过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了,即使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案件也是明朗的。
报案的是本村的老张,五十来岁,平时就老两口在家,就住在受害夫妇的西边隔壁。
案发的当晚,老两口听到隔壁屋里有吵闹打斗的声音,以为是两口子在争吵,闹地还挺凶。自己年纪大了,不好管那闲事,就没有理会,照常睡过去了。
早上起来,老张想起昨晚的事,就到隔壁问问去。老张推门,门还在里面反锁着,喊叫也没有人应声。老张心里就起了蹊跷,搭了梯子颤悠悠地爬上的墙头,朝隔壁看去……。
2
躺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二哈觉得自己像是被屠夫摆在案板上的猪肉,或是放在砧板上开了膛的草鱼。护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咔嗒”声和器械撞击盘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都带着职业的烦躁和冷漠。
二哈瞟了一眼,主治的医生大概五十多岁,一个微胖的老头,鼻子上架着个大框眼镜,一脸地严肃。护士把手术盘子递上来,他一边挑着器械,一边在发着牢骚:这是哪个无知胆大的家伙处理的伤口?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的医院!
白色的手术单蒙上来,只露出左边脸,这一侧早已经没有了知觉,无关羞耻和疼痛。二哈的身体蜷缩着在发抖,象是要把身子全部掩藏在小小的手术单下。
麻药怎么打的都不知道了。闭着眼睛在手术单下,光柔了,二哈有了片刻的意识回归,耳边是金属器具的碰撞声,手术刀的光在脸的上方回旋欲降,他本能地悬着心,敛声屏息,等待着切割时的刺痛。
注定要来的刺痛,因为时间的不确定,就有了犹如对未知的恐惧。二哈想到了自己很快就要消失的生命,这消失是注定无疑的,只是像这就要落下来的手术刀,由不得自己操纵。
二哈听到刀子重新划破了缝线,随着伤口裂开,血又涌了出来,汩汩不绝。混合着清洗的盐水,血迹像蚯蚓一样,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了脊背。老医生戴着橡胶手套在伤口里清洗、擦拭,一边还在给旁边的实习生讲解示范,让二哈感觉躺在手术台上的身体像是一具尸体标本。
当得知先前是镇上医生缝的伤口后,老医生更是卖弄起技术来,他一边摆弄着伤口,一边给实习的高跟鞋们讲解如何内外缝合以免除术后留下个疤痕。
没用了!
二哈的心里有些烦,巴不得这手术快些结束。
脸部的拉扯沉坠、器械冰冷的真实感越来越强烈。右手紧紧地抓住手术床沿,手铐和铁床架的碰击声真实而冰冷。
“我想尿尿!”
一股寒意让二哈有了想尿的感觉。
“ 不要动,马上就好。”
随着医生的话音,二哈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一双大手握住。同时,闻到一股弥漫了他整个童年的熟悉气息。这气味,像是多年的麦秸在墙角霉烂着、像牛嘴在套笼里正反刍着青草、像磨道里的牛粪被蹄子碾压成粉尘、又被牛尾巴拂起而四下散漫。
他知道是父亲来了,就在他的身边,他能从那大手的温度里感觉到,还有那熟悉的气息。
“爸,我想尿尿……!”
瞬间,眼泪不管不顾地在手术单下肆意流了下来。
那双大手握着二哈的左手使了使劲,有些安抚的暖意。
开始缝合了,耳边像是母亲纳鞋底的声音,母亲的背影就映在小时候的坑墙上。灰黄的墙面上有二哈用母亲纳鞋的锥子画的一匹大马,锥子画的马是白色的……。
3
拘留的手续已办好,二哈脸上的伤重不宜关押,暂时被安置在医院二楼的法医门诊。
二哈被警察架着的身子显地很瘦小,脚镣在楼道“咝里哗啦”拖过的声音很凄冷。年轻的警察刚把二哈铐在门诊的检查床上,重案的唐队长就夹着个包走了进来。
“说说吧!昨天晚上到人家屋里干啥去了?”唐队长发了话。
“偷钱!”二哈的嘴巴说话还不利索。
“偷钱拿个菜刀干啥?”唐队长的问话步步紧逼。
“怕他们反抗,防身用哩!”二哈说。
“下手挺狠啊,你当时怎么想地呢?”动机和工具有了着落,唐队长有些放松,语气就带了调侃。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谁干的!灯一开,我当时就想着不能让他们再活着了。”说话间,二哈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这么说,你是想弄死他们?”
“是!”
唐队长给了年轻刑警一个眼色,示意他把问话内容固定下来,然后夹着包又走了出去。
当有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把钱弄走的想法后,二哈感到成功从来没有离自己如此地近,如此地触手可及。
刚开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当时,隔壁邻家赵富业的女人正穿着时髦的睡衣在擦拭着窗台上的灰尘,窗上挂着粉红色的窗帘,和床上的罩子一个颜色。见二哈进来,她赶紧把二哈让到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瓶红色的碎花。二哈在落座的时候,身子一欠,闻到了女人头发上的香波味道。
落了座,男主人赵富业左手提着打包的菜点,右手拎着一打啤酒就进来了。每次富业从外地承包的工地上回来,都要叫来隔壁一块长大的二哈喝回酒。
就他们弟兄两个,你来我往地喝。地上的啤酒喝地差不多了,赵富业嚼着凉拌猪头肉,提起酒瓶,口齿不清地对着二哈说:“来!兄弟,来,再满上!”
好一会儿了,二哈举着空酒杯的手,不时地愣然停在空中,瞅着盘腿坐在床上的富业老婆。
赵富业的老婆坐在床上大大咧咧地把一个黑色提包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一捆一捆地又扎好,一共六沓。二哈亲眼见她把钱又放进包里压在了床头的一叠衣服下。
赵富业见二哈发愣,扭头瞅了一眼自己的女人,笑着说:“不管她,来,喝酒!”说罢,两人满上酒“咣”地一碰,仰着脖子,朝嘴里灌了下去。
二哈知道富业不会怀疑自己在这个女人身上打主意的。二哈的媳妇小惠,比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又漂亮又有文化。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镇上小学那间破旧的单身宿舍里批改着作业哩。台灯昏暗,纱窗外的蚊蝇不时地从扯破缝隙里钻进来。
多年来,对于二哈几次生意的失败和现状的落魄,这个贤惠的、懂道理的小学教师从来没有一句的诋讽和埋怨。就那么默默地支持着、苦熬着,一种永远相信二哈下次一定会好起来的样子。
小惠这样,给了二哈很大的压力,又不给人破罐子破摔的机会。再看眼前这个正在数着钱的女人,二哈想要一举改变现状的想法愈发地强烈。
草草地收了酒场,二哈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他在村外的养殖场。
掀开养殖场的门帘子,场里的半壮猪崽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呼噜”一下都从睡着的姿势爬起来,伸着嘴巴“哼哼”起来。
二哈骂了一声“吃货!”,本想发些脾气,但他止住了。他在这个时候理解了,就像自己时运不济是因为没有机会一样。猪肉一直掉价,怎么也怨不得这些“伙计们”啊。现在咱们的机会来了。二哈就这么默默地坐了许久。
坐了许久,二哈找来平时剁草劈柴的那把破菜刀别在腰上出了养猪场的门。
剔骨刀太明显了,不能留下一点迹象。出了门,二哈又返回来,从饲料垛子上拿了两只母亲的旧袖套,装在了裤子口袋里。
4
搞完了二哈的问话材料,年轻的刑警走到二楼法医门诊的窗口,窗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他的思绪还没从昨晚的现场抽回来。
昨晚,二哈用旧的袖套包了两只脚,攀着梯子进了院子,这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直到推开富业卧室虚掩的门。
“谁?”
二哈在计划里没设想过这个场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房子里的灯亮了。明晃晃的灯光下,床上的双人被单里,富业两口子双目瞪然,二哈腿上绑着母亲的旧袖套愣在床前。前晚喝过的空酒瓶子还没有收拾,留有余温。
这不可能,不可能!
片刻的空白过后,二哈觉得眼前的情境,就像无数次的梦里一样,醒来一切都还是照旧,这只是片刻的煎熬罢了。即便是片刻也不能容许,二哈不能让他们看到是自己干的。这样,就太没脸活在村里了。二哈当时就决定,必须让这两口子永远地闭上嘴巴,一个都不能留。
二哈抽出了腰上的菜刀挥了上去……。
富业两口子也豁了命,女人光着身子用被单扑二哈,男人抄起地上的酒瓶子砸了又刺……。二哈受了伤,但刀一直在挥。直到问话时,二哈的眼里还泛着那晚的红晕。
直到富业两口子都没有了动静,二哈也没有了力气,叭在地板上,差些断了意念。女主人的头从床上斜耷下来,血顺着头发滴在地板上,“嘀嗒、嘀嗒”就在二哈的眼前。床单被菜刀劈成了缕缕,被血酱了色,拖在地上。
二哈的嘴唇没有了血色,冷地发抖。被冰凉的地板一激,二哈知道这不是梦,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妻子小惠的规则里,做错了,用橡皮擦了重来,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了。还有一个可能,知道错了,就赶紧往回改,这是个态度的问题。
二哈挣扎爬到院子里,想喊隔壁的张叔过来救人,可喉咙像被东西卡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透过二楼法医门诊的窗户玻璃,年轻地刑警看到对面的树荫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坐地板凳上摊煎饼,一块钱一张的那种。有人路过,她也不刻意招揽。有想买的,自然就会停下来,卖多少补多少,一幅不慌不忙的样子。
5
夜晚的法医门诊,二哈戴着脚镣,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大大咧咧的师兄已经在检查床上睡着了。
这样的天气,沾了一身的血腥味,年轻的刑警觉得一天不洗澡根本睡不着。
法医门诊只有一间,隔壁紧挨着就是妇产科手术室的等待大厅。刚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年轻的刑警无聊地在看着手机计算时间。大概四十分钟后,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平凡的夜里,一个幼小的生命诞生了。铐在暖气管子上的二哈的双腿缩了回去,脚镣在地上一阵哗啦。
“同志,我想尿。”二哈怯怯地说,怕是不敢打扰另一个警察睡觉,他看起来很凶地样子。
这种情况上厕所,规定必须两人以上才行。
年轻刑警不想麻烦师兄起来,更不想拉着二哈在晚上医院的楼道里哗啦。他拿起桌子上喝剩的半罐碳酸饮料,仰头倒进嘴巴里,把空罐子放在桌子角上。
打开诊室的门,招呼进一个瘦小清秀的女人来。年轻刑警用嘴嘟了下桌子角上的罐子,对着女子说:“尿,一个字不能交流!”
这女人就是小惠,二哈当小学教师的媳妇。
二哈不知道小惠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这个女人得到消息后怎样的心情到的这里,又一个人在门外边守到半夜。
他低着头费力地站起来,偷偷瞅了一眼小惠。
女人拿起桌子边上的易拉罐,默默地低着头走到二哈的跟前,弯下腰,想一只手解开二哈的腰带,解不开。
女人把手上的罐子放在地上,顺势一腿蹲着,一腿跪在地上。仰起脸解开二哈的裤带,半跪在二哈的身前,把易拉罐子的小口对着二哈的“骄傲”,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二哈一只眼睛被纱布包着,易拉罐子的口又很小,二哈久久尿不出来,像是万人现场演唱开始前的安静。
不确定的几滴,很响,赶紧又停了下来。像是开场前的调弦。更像是怯怯地在说:我错了。
女人跪在地上,还是淡淡的表情,把罐子的小口在自己的面前调整了一下位置,等着二哈的射入。专注地表情仿佛是表示着一如既往。
又是怯怯地几滴,在说:你会怨我地。
女人还是平静地表情,调整了一下身子,一手举着罐子,另一只手拨开男人的手,护着二哈的“骄傲”对着罐口。
夫妻之间太熟悉了,二哈一定从这个动作中感觉到了什么,他尿了出来。
那声音尿地刺耳。有无奈、有躁动,还有孩子在母亲面前的委屈和痛怨。
年轻地刑警脑子里蹦出了一首歌,是崔健的《无能的力量》。
“……我白日做的梦,
是想改变这时代。
我现在还无能,
你还要再等待……。
刮起了风,
感到了希望,
风象是我,
你象是浪
你在我的身下,
我在你的身上
你是否能感到这,
无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