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前，听妈妈说姑姑要回老家过年。算起来，姑姑已经好多年没回来过年了。多年前，她随姑夫去了外地，虽然平常偶尔也会回来，但是从来不会在老家过年。
我觉得挺意外的，就问妈妈：“姑姑今年怎么想起来要回来过年呢？”
妈妈迟疑了一下，说道：“可能，她是彻底想通了吧。你姑姑这辈子挺不容易的，有时间的话多去看看她吧。你小时候最喜欢粘她了，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呢？小时候，姑姑在我的眼中就如女神般地存在。
在爸爸没有转业回来之前，妈妈一个人既然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和弟弟，经常是手忙脚乱，非常辛苦。特别是到了寒暑假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呆在家里，更是顾不过来。所以，几乎在每个寒暑假，妈妈都会把我送回老家，让家人帮着照看一下。而带我最多的人，就是姑姑。
那个时候的姑姑，正处在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时节。
姑姑长得很漂亮。个子高高的，又很苗条。大眼睛，高鼻梁，而且有着当时在农村女孩中非常少见的白白的皮肤。一头乌黑的长发时常扎成一个高马尾，走起来路来一甩一甩地，看着就像女侠一样。现在想想，那种状态是可以用“英气”两个字来概括的。
像所有那个年龄段的女孩一样，姑姑是爱美的。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衣服款式远没有今天这么多。但是，姑姑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即便是一件再普通的衬衣，穿在她的身上，也是那么地好看。在小小的我眼中，姑姑比她床头贴的那些电影海报上的女明星都要漂亮，虽然她们的名字叫：刘晓庆、方舒、龚雪......
姑姑是文艺的。如果那个年代有“文艺青年”这个词的话，那她绝对称得上是一枚“文艺少女”。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农村女孩一样，姑姑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只是在家里帮爷爷奶奶干农活或者帮哥哥们带带孩子，但是她却有一个在当时很多人看来很不能理解的一个爱好，那就是：看书。其实，大部分书都是哥哥们看完拿回来给她的。各种各样的小说和杂志堆放在姑姑的床头。
很多年以后，我还依然能够回想起那个镜头：每天午饭后，姑姑都会在堂屋的地面上铺一张竹席，用半湿的毛巾擦上一遍，然后放上两个枕头。
她侧身躺着，手捧着一本小说。我趴在枕头上，翻着我的小人书。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看烦了，就让姑姑给我读。总是没读上几句，里屋就传来奶奶的呵斥声：“咋还不睡，赶紧歇晌儿！”我们俩相视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不一会儿，里屋传来爷爷奶奶的打鼾声。而门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以及房顶吊扇缓慢转动的呼呼声，也不时地传进我的耳朵。再过了一会儿，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一片安静。因为，我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姑姑还在捧着书。
转眼间，姑姑二十出头了，越发出落得标致，十里八村的媒婆们开始纷纷上门。据说介绍的男孩子大部分都不错。但是也可能缘分未到吧，姑姑一个也没看上，直到一个叫“F”的男人的出现。
我见过“F”，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和姑姑站在一起的确很合拍。嘴也特别能说，经常哄得姑姑开怀大笑。姑姑对他也很满意，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自由恋爱。
几个月后，姑姑订婚了。看起来，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段时间，姑姑每天都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家里人也特别欣慰，觉得姑姑终于有了个好归宿。
但是，几个月后的一天，传来一个消息：“F”被警察抓走了。具体原因，其实我到今天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妈妈说过，原来“F”并不像他表面那样磊落，背后在干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F”被判刑了。姑姑听到消息后，起初并不相信，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摆在她眼前，根本容不得她怀疑。姑姑把自己关起来，大哭了一场。两天后，她走出了屋子，面无表情。
随后，依然有媒婆陆续上门，但是姑姑一个也没同意。直到29岁。在今天，29岁的女孩没有结婚很正常。但是，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如果一个女孩29岁还没有出嫁，是要承受非常大的舆论压力的。不光是针对个人，甚至是针对整个家族。
于是，在29岁这年，在爷爷奶奶的愁容和叹气声中，姑姑把自己嫁了。
姑姑出嫁那天，我大哭了一场。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我拉着姑姑的手，哭着喊着:“姑姑，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结婚......”姑姑笑着摸了下我的头，但是眼角却流下了泪。
爸爸大声地呵斥着我：“你咋这么不懂事，今天是姑姑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呢！不许哭！”
姑姑流着泪，扭过头，上了车。
说实话，当时我特别不喜欢把我姑姑娶走的那个男人，甚至可以说是排斥。也许在我的潜意识当中，他是配不上姑姑的。虽然他比姑姑还小了几岁，但是黑黑的，瘦瘦的，还很木讷。不过，听大人们说，他虽然家境不是很好，但是人品还不错，对姑姑也挺好的。这一点倒是让人有一丝欣慰。
第二年，姑姑生下了小表弟。白白胖胖的，眉眼像极了姑姑，非常可爱。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姑姑曾经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脸上也开始时常有了笑容。
但是，两年后，姑姑又遇上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打击，一次几乎致她于崩溃的打击。有一天，姑姑烧了一大锅开水，转身拿东西的一瞬间，两岁的小表弟一下子跳进了锅里。
小表弟严重烫伤，衣服和皮肉都粘到了一起。听妈妈说，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一看，直摇头，说了句：已经不行了。姑姑抱着小表弟，坐在地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俺哩宝宝没有死，俺哩宝宝没有死、、、、、、”妈妈和婶婶们坐在旁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直陪她到天亮。
小表弟的事情发生后，姑姑大病了一场。
时间是个好东西，总是能暂时抹掉一些伤痛。在表弟大宝离开5年之后，又一个小生命--小宝，来到了姑姑身边。他就像一个天使，给姑姑晦暗的生活带来了光亮和希望。这一年，姑姑35岁。
都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是不能哭的，容易落下病根儿。但是，姑姑不管，她把小宝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声地哭着，像是要把多年积攒的眼泪一下子哭完似地。泪，滴在小宝的额头、脸上，有几滴落在小宝的眼角，然后慢慢地滑下来，就像是小宝流出的眼泪。
随后几年，姑姑带着小宝一直随姑夫在外地打工。平时偶尔回来，但是从不在家过年。也许，每年万家团圆的时刻，姑姑都会想起大宝吧。想起他一个人孤独地在另一个世界，想起无法团圆的一家人，所以宁愿过年的时候也在外地飘着。但是，今年，姑姑回来过年了。我明白，她终于把心里的那个结解开了。虽然开的有点晚，但，毕竟还是开了。
大年初三那天，我去看望姑姑。本来担心老房子好久没住人了，也不知道姑姑该怎么住。到了之后，才发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门重新刷了漆，大红色的，透着亮光。门框上贴着崭新的对联：新年新春新气象，好景好运好风光。横批：万象更新。
此时，54岁的姑姑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虽然白发多了，皱纹也多了，但是在我的眼中，她依然是那么漂亮。19岁的小宝站在姑姑的旁边，高大阳光，一脸地帅气。
突然感觉眼睛酸酸的，也许是地上的雪太白了，雪面反光刺激到我的眼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