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季节,我和母亲都不喜欢。
母亲不喜欢它,是因为它的青黄不接,我不喜欢它,也是因为它的青黄不接。而我,偏偏就出生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
我对母亲说,你要是把我生在秋天多好啊!秋天里稻子谷子啊都堆满了仓,瓜果飘香,鸡鸭都长肥了,连水塘里的养的鱼儿都大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真的好喜欢秋天呢。
母亲说,生人的事哪能由得了你?你哪天出生,老天都安排好了,这就是命。
母亲总是用一句“这就是命”来解释很多她解释不清的事。以至于我很小的时候,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比方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玉珍,她的父母在我们公社的医院里上班,她们一家都是国家户口,是吃商品粮的。而我虽然和她同一天来到这个世上,我却是农村户口,我吃的粮食,必须得自己下田种才有得吃。
比方我们兄妹五个,我姐我妹她们三个人都是白皮肤,我和我哥天生一副黑皮肤。我哥他是男孩,皮肤黑也无所谓的啦,可我,一个女伢子,五官啊啥的长的都还凑合,却偏偏有个皮肤黑的硬伤。这么多年来,这个硬伤,不仅伤了我的容貌,也伤了我的自尊。
“一白遮三丑”,虽然我长得不丑(嘿嘿,捂脸干嘛?),但一个黑皮肤的女子怎么着都不漂亮!这是我几十年来,无数次站在镜子前的伤心的感觉。
然后我就问母亲:“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多吃点水果,不多喝点牛奶?那样我就不会这么黑啦!”
“牛奶,水果?那年头饭都吃不饱,哪里还能吃得上牛奶、水果!”母亲说这话时,语气铿锵有力,声音掷地有声,那表情让我想起大义凌然的刘胡兰。
“那你那时都吃些啥呢?”我怯怯的问,好像犯了错似的。
“吃啥?啥都没得吃!幸亏屋后的池塘里满满一塘的菱角菜。”母亲说起这一塘菱角菜时,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
“那年夏天,一个多月没下雨,田里的庄稼干得都能当柴火烧了,没法子,只好把屋后塘里的水排干抗旱。那些快熟的菱角哟,离了水,多可惜!”母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替那些半途被迫拖上岸的菱角惋惜。
但接下来母亲又会神采飞扬起来,因为她要说到她腌的一坛菱角菜了。
“菱角要等到中秋节才能吃,可是夏天的菱角菜却是又肥又嫩。我和你爸把那些菱角菜腌起来,满满一大坛。那个冬天,一直到年后生你时,我吃的都是这个菜,也多亏了这一坛菜,那时好多人家都吃不上这个菜呢,有时只好用盐和着稀饭吃。”
我的天,同样作为女人的我,每次对母亲的这段话都感到触目惊心。当然,在我没生我家小子之前,我的感觉没有在我生下我家小子之后强烈。
我对母亲在怀我的整个孕期都是吃这个腌过后黑乎乎的菱角菜表示极大的不满。我常常发牢骚说:“妈,都怪你吃了那么多菱角菜,我的皮肤不黑才怪呢?你怀我时,哪怕多吃点蔬菜也行啊!菜园里的蔬菜总归有的吧?”
母亲便又开始忆苦思甜。母亲说,蔬菜也少,人多粮食少,地里都种上山芋和玉米了,而且炒菜费油又费柴火,村里没有几户人家舍得吃。一斤粗盐,腌上上百斤的菜,煮饭时,饭锅上一蒸,又省事又省柴和盐。
母亲的口气依然是理直气壮,她并不为她在怀我时未能很好地补充营养而感到惭愧。相反,她有时还瞅着我说:“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为什么她们仨那么白,而你和你哥这么黑呢?”
我自然又发一通牢骚,她大概有点内疚,便把那苦日子又描述了一遍,见我不认可的样子,她又机智的补上那句:“这都是命,一个人一个命,谁也奈何不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有一次,村里的三伢子在放学路上冲着我喊了声:“黑丫头”,我捡起地上的一个土嘎拉就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
三伢子痛得“嗷嗷”叫,不一会儿,他妈妈就领着他上我家来说理。母亲一个劲地向他们娘俩陪不是,我却一点也不怕,我说,我是“黑丫头”,但是,我不许别人这样说我。三伢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下次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不信你试试看。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当我的面说我是“黑丫头”。但母亲还是瞒着我,给三伢子家送去了二十个鸡蛋,作为我打他的补偿和道歉。
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不知道。我是很多年以后,和三伢子在一次发小聚会上听他说起的。他说:“你的手法真准,幸亏不是砖头,否则我都没命了。”
我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我说小时候不懂事,对不住啊。再说吧,我确实长得黑,不该护短,但是我怕这个“黑丫头”的外号被你们喊开了,我长大了就嫁不出去了。
三伢子说,我们不是担心你皮肤黑嫁不出去,我们倒担心你这么凶的脾气,长大后谁敢娶你哦?你妈也很担心。那次你妈送了二十个鸡蛋到我家,还和我妈说“这闺女这么野,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啊?”嘿嘿,你果然很晚才出嫁。我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你还没嫁出去呢。
三伢子的话我似信非信,后来我问过我母亲,我说你还担心我嫁不出去啊?如果我一直没嫁出去,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皮肤黑!谁叫你怀我时舍不得吃营养品,把我生得这么难看。你当初不生我,或者在我出生后干脆把我扔了算了,省得你担心!
母亲那次显然是很生气,她没有再用那句“这都是命”来回答我,她坐在一边,半天也没吱声。倒是父亲忍不住训斥了我一顿,父亲说,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为了你,你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什么皮肤黑不黑的,你知道你小时候体质有多差吗?三岁那年,我和你母亲整天都带着你上医院,你哪里记得啊!
母亲怕父亲说话太重,忙推开他。我拉着母亲坐下来,我很想听听母亲说我三岁那年的事,因为我隐约听大姐说过,好像是我生病了,三岁以后好像我的身体就好了。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母亲说,你说的对,大概是营养没跟上吧,你出世后,体质很不好。成天就爱哭,我们那时都以为你好哭呢,后来才知道你是身体不舒服。一周岁多了,你还不会走路,又黑又瘦,头发又稀又黄,村上的老人们都说你怕是养不大了。
母亲抚摸着我一头的长发,轻轻的道来,父亲也坐在一旁听着。
母亲说,有一天,你哭得很厉害,我把你抱在怀里,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真是急得不得了。我用手摸摸你的肚子,你忽然停住了哭。就在那一刻,我断定你是肚子疼,而且你的肚子鼓鼓的。我对你爸说:“快,我们马上到县医院去!”
那时,也是这样青黄不接的季节。天虽然已经黑了,但我们不敢耽搁。你爸背着你,我打着手电筒在后面跟着。因为走的急,而家里又没有钱,我们身上只带了五块钱。我和你爸商量,准备第二天回来把种子卖了,救你的命要紧啊!
真是谢天谢地,医生说你没什么大毛病,好像是贫血什么的,反正最好住院。但我们没有住院,每天带你早出晚归,这样我和你爸虽然累点,但省下了住院费,开春的种子也就不需要卖了,卖了种子,一年的庄稼就下不了田啦!
“这都是你的命,命里注定你长命百岁”,母亲又回到这句话上。我嘿嘿地笑着问她:“打那以后,你就天天给我开小灶是不是啊?”
后来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母亲每天早上都给我煮个鸡蛋,而二姐和妹妹则是隔三差五的才吃到一个鸡蛋。母亲总是对她俩说:“阿群体质差,要补补身子,你俩一白二胖的,少吃点不碍事。”
但我也很听母亲的话。六、七岁的时候,我就跟着母亲下田干活。我记得每年正月一过,母亲便带着我在田间地头忙个不停。母亲说:“楝树开花你不做,蓼树开花把脚跺”,意思是说要及时播种,不能偷懒,季节不等人。
母亲教会了我很多农活,也教会了我做各种针线活,虽然二姐和妹妹都和母亲学过,但她俩都没我做的好,而我在烹饪方面没她俩好。母亲也不责怪我们,她总说:“什么人吃什么饭,强求不来。”
但母亲总说她俩的出生年月好。二姐属马,六月生日,妹妹属猪,九月生日。六月里,草儿青青,九月里,稻谷熟透,马儿欢,猪儿笑。
而你属鸡,又生在二月,青黄不接的季节,你只有掏一口吃一口。
母亲对我们姐妹仨的属相作了这样生动形象的描绘,于是我便羡慕二姐和妹妹她们出生的那个月份,继而不喜欢春天这个季节,一直到现在都是,就像我也不喜欢冬天一样。
但是,我就是从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走来的,不管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今天,是我的生日,写下这些,心里更是思念已永远离去的母亲,儿的生日娘的难日,难忘母恩!
而再过一会儿就是明天了,明天是一个喊我“妈妈”的男孩的生日,他说,他喜欢这个季节,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青黄不接”,在他眼里,只有“春光明媚”。
那样更好,祝你生日快乐,也祝我自己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