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我的蜜糖

这是神农架的一个下午。我是以一个客居者的身份来到这个小小的村庄。

群山围绕,围起了一凹干净的谜一样的安静。在谜一样的安静里,村庄是神秘的

人也是。

他爱花,所以在这个小庭子里插满了花。它们有的是新鲜的,有的微微地萎缩了,

在我眼里,它们一样美。

甚至,我更爱那枯萎,那低垂的模样。

下午的阳光轻轻地飘在木椅上,明澈而温暖。它们和我一样,有人来的时候,就欢欢喜喜地和人沟通,没有人来的时候,就沉溺于自己。

和我的爱情也一样。

那么多空着的椅子,从被木头塑造在这里,它们就开始了另外的等待

等破,等碎,等那个没有归处的归处。

阳光照着山体,照着五月葱郁的树木。层层叠叠的翠绿仿佛一种世俗

挤压到人的喉头。

山脊那么近,仿佛神谕也那么近。神谕太近了,神便恐慌。

天地之间,山海之内,我贴着这样的苍翠在呼吸。它不要我的德行,不看我的过往

它也把我此刻的不堪像一朵野花一样轻轻地安放在山坡

安放在鸟鸣之间。

此刻,我什么也不愿想起。

一个老人拖拉着走了过去,他拖拉的脚步声那么清晰,仿佛一生

不曾荒唐过。

——余秀华《没有爱情的时候,我更沉溺于自己》

这是余秀华新写的一首诗。应该是她最新的心情写照。她随着新婚的小丈夫来到神农架,这一页是崭新的,也是陌生的,她心理上还没有把这里认着家。她的感觉是以一个客居者身份来到丈夫的地方。“群山围绕,围起了一凹干净的谜一样的安静。”这段爱情,这个陌生的地方,给余秀华是一个梦境样的神秘。

“它们有的是新鲜的,有的微微地萎缩了,在我眼里,它们一样美。”前两句是写实,后两句是诗人不一样的认识。是的,诗人已经不再是处在“五色乱人眼”的浅层次,她的审美,跳过了外在,一切无非是幻象,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看到的是万物的本质,内在的美,而不是外在的美。万物是平等的。

“甚至,我更爱那枯萎,那低垂的模样。”刚才还是一样的美,诗人的思维停留在客观、理性上,停留在对事物的一种认知上。此刻,就带了感情的部分,上升到更爱。这是一种自怜,对同样枯萎的草木花卉同病相怜。它们是一面镜子,照着自己。这枯萎的、低垂的模样就是自己。

“下午的阳光轻轻地飘在木椅上,明澈而温暖。它们和我一样,有人来的时候,就欢欢喜喜地和人沟通,没有人来的时候,就沉溺于自己。

和我的爱情也一样。”

这是一个成熟的余秀华,对爱情有着深刻的洞察。遇到是欢喜,不回避,没有遇到,或者失去,就沉溺于自己。自己才是更深的宝藏,强大得可以支撑生命中一切:疾病、孤单、财富、生死。

“那么多空着的椅子,从被木头塑造在这里,它们就开始了另外的等待

等破,等碎,等那个没有归处的归处。”这是生命的归宿。生命的本质是破碎。云朵聚或散都是常态,也是意料之中。最好的东西都会被打碎,即便现在瓷器一样美轮美奂的爱情。对这段感情的结局,她一眼洞穿,并能泰然处之。这不是一种不自信,从如今的两情相悦中看出悲凉。“悲凉之雾,遍披华林”,而是万物本如此。

“层层叠叠的翠绿仿佛一种世俗

挤压到人的喉头。”

这句话太棒了,许多人写绿都跳不开绿固有的意象,而余秀华把世人眼里脱俗的绿竟然比拟成一种世俗。相反又贴切。五月,夏木茂盛,绿有点过于铺张、狞厉,仿佛一种围攻,一种逼迫,多么像各种世俗围堵,这比拟既恰当又别致。

“它不要我的德行,不看我的过往

它也把我此刻的不堪像一朵野花一样轻轻地安放在山坡

安放在鸟鸣之间。”这段话写的是余秀华在爱情中的幸福。她静静地体味着这种幸福。对一个中年女子来说,谁没有破碎的过往。除了刚刚入世的少女是一朵新鲜开放的花外。“它不要我的德行,不看我的过往”,还有比这更好的爱情吗?他让你卸下一切包袱,不被德行、不被过往拖累,要的就是一个现在的你,无论你感觉自己如何不堪,衰老、残疾、破碎,他让你感觉完好,像一朵静静开放在山坡与鸟鸣中的一朵野花。此刻,你就是最好的。

“此刻,我什么也不愿想起。”诗人处于平静的幸福中。“一个老人拖拉着走了过去,他拖拉的脚步声那么清晰,仿佛一生

不曾荒唐过。 ”对于这段神奇的爱情,众人眼里的荒唐,余秀华并不觉得是荒唐。她坚定地迎上前去,脚步声如此清晰。

其实这首诗,我最喜欢的句子是题目“没有爱情的时候,我更沉溺于自己”,爱情可遇而不可求,最好的爱情就是沉溺于自己,与自己和解,与自己欢喜,与自己连体,我被我包容,我成为我的蜜糖。

2022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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