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是北方农村冬天保存菜蔬的最好途径。
腌咸菜的时节通常在秋末冬初,究其原因,大概有三:一是秋深天凉,咸菜易于长时间存放。二是秋天的菜蔬多,萝卜、白菜、菜花、包菜、胡萝卜、辣椒、茄莲、大葱等各样适合腌咸菜的蔬菜都有,可谓群英荟萃;一种专门用来腌咸菜的板葱在秋天正式上市,葱白粗如拇指,叶子宽厚而长。而且秋天的蔬菜最鲜,最嫩。秋天昼夜气温平和,阳光不毒,天上没有冰疙瘩,地上的虫子也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义务,早早蛰伏入洞,不来侵害蔬菜。萝卜白菜大葱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调和着凉露,都长够了数,长足了味。辣椒经过晨霜的浸刷,更加老辣鲜香,没有一点春天的菜水味。第三个原因,冬天的北方农村,风雪塞野,家家少蔬菜,户户无滋味。咸菜可填补冬天的空白,为生活增添点营养与滋味。
所以,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村子便浸泡在浓浓的盐水咸香中。这个季节的母亲是忙碌的,既要捋石枣、挖灯花,又要腌咸菜。石枣熟了,挂在高高的树梢,密密麻麻,半边天都是红的。捋石枣是为了买钱,苹果树得嫁接在石枣苗上才能繁衍,每年秋末,都有专门的商贩串村收购石枣籽。看灯花生长在潮湿的坡屲上、水渠边,秋冬时节,泥土深处鼓出的饱满坚挺的花苞,是一味名曰“款冬”的良药。母亲得抓紧时间,与成群的麻雀争,与睁着鹞子一般眼睛的大妈们抢。哪片林子有几棵石枣树,哪条水渠边有几朵灯花,母亲都烂熟于心。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上天入地,顶着烟雾捋石枣,踩着泥巴挖灯花。等到一袋一袋的石枣码在屋檐下发酵,一棵一棵看灯花聚在后院继续生长时,母亲才能安下心来,腌她一直操心着的咸菜。
腌咸菜用粗盐。粗盐价廉、味重。到秋天,有盐贩子走村串户叫卖,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头发换。母亲早都盘算好了,粗盐老早就备好,赶集时更是来去不空着,去时背着石枣籽,来时背着辣椒、板葱、胡萝卜、包菜等材料。一进家门,母亲急急匆匆随便吃两口,便开始着手腌咸菜。辣椒切小圈,板葱、包菜切细丁,胡萝卜先切片,再切成菱形,各样蔬菜混合在一起,过一遍清水,晾干,拌上粗盐,存入缸中,加凉开水,最后压上一块大青石,大功告成。青石一定要压紧,压实,要能够镇得住满缸酝酿着翻腾着的浓浓的粗盐味。盖上缸盖,母亲完成了一件大事,心踏实下来,顾不得拍拍袖子上的菜末子,又火急火燎地去洗她的石枣籽,扳她的灯花。
整个冬天,白的白,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这一缸花花绿绿的咸菜,成了家里最为醇香鲜美的滋味,使烟熏火燎的家常日子不再寡淡无味。因为是咸的,即使在数九寒天,当酸菜缸围着厚厚的麦草依旧冻成一个瓷实的冰臼时,咸菜缸氤氲着西咸香,也不结冰。吃饭时往碟子里夹一点,简单方便。吃馓饭时有这咸菜,吃酸饭时有这咸菜,吃洋芋时也有这咸菜。大素配大荤,咸菜更是臊子面的黄金搭档,咸菜的鲜脆咸香,可解臊子面之油腻。这缸咸菜,可以从秋天一直吃到来年春天,越吃味道越长。越年的咸菜,家里人称之为“老咸菜”。有一年,周六陪着学生练习节目,学生提议去山上转转。时值三月,油菜初开,小麦油绿,红杏孕春,将近二十人边走边唱,热热闹闹到了家。这么多人涌进院子,母亲并不忙乱,学生在院里跳舞,母亲着手做饭。面下到锅里时,母亲把我叫进去,面露难色,说家里只有老咸菜,已经发黑了,不好看,我忙说没事。咸菜端上来,学生们咸菜就面,争抢而食,院里“哧溜哧溜”的吸面声配合着“咯嘣咯嘣”嚼菜声,此起彼伏。一碟接一碟,母亲一连端了三碟咸菜。“学生娃口泼,都吃美了!”母亲颇有点自豪,逢人便说。没想到一碟不起眼的咸菜,为母亲挣了面子,母亲很高兴。
上小学时,跟着母亲去赶猪。那时,家里每年都养两头猪,一头卖钱,一头过年。猪并不赶到集市上去卖,有专门的猪贩子,隔三差五来村里收猪,谈抡了价钱,交过定钱,约好时日,由养猪户自己赶到地方。冬日里的一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和母亲赶着猪,沿着山路开始了猪的第一次远征。那地方,在将近十公里外的南峪沟沟口。山瘦地阔,日光泛黄,野棉花撕扯着满地白花。开始还好,猪很兴奋,摇摆着胖乎乎的身子沿山路小跑,我和母亲紧走慢赶。没过多久,猪泄了气,开始不老实,一会儿跑进岔路,一会儿躺在地上喘粗气。我气急败坏,上蹿下跳,恁把柳条抽断,猪都不起来,只是“嗯嗯”地叫几声。母亲心疼猪,说让猪缓缓。趁着猪歇息的间隙,母亲三把两把,拔扯出混在杂草丛中的一棵棵灯花,随手塞进灌木丛,回来时再拿。一直折腾到中午,才将猪赶到猪贩子家。院子里放着杀猪桶、杀猪刀具等物什,屋里的一切都油腻腻的,散发着猪下水的味道。已经到了饭点,女主人的脸如当日的天色,很不好看。端上来是酸菜面片,一翻,全是洋芋疙瘩。有一碟咸菜,是弯弯曲曲的红紫色细丝。我以为是猪耳朵,不肯吃,母亲说是萝卜干。尝了一口,咸咸的,有点辣,有点发软,并不怎么好吃。这碟萝卜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母亲学会了腌萝卜干。家里每年都要种半亩多萝卜,收完直接在地里挖个大坑,储存下来冬天喂猪。刚拔下的萝卜洗干净,切成细条,摊开在太阳下,晒到发皱发蔫,即可。萝卜条中撒入辣椒面,搓揉均匀,装缸,用石头压实,即可。吃时浇上一勺热油,搅拌均匀,即可。红亮亮,油汪汪,香辣爽口,嘎嘣脆!比鲁迅《风波》里“蒸得乌黑的干菜”更为诱人。“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这萝卜干,既好吃,又开胃,还保健,北京的水疙瘩、河北保定的春不老、重庆涪陵的榨菜算个啥!就着萝卜干,吃两个大饼,就是一顿饭。吃完,来杯热茶,去去咸味,周身通泰,四体皆安!
几年前,在家乡还风靡一种泡菜,将包菜、菜花、萝卜、辣椒等一股脑儿泡进凉白开盐水中,封缸储存。吃时捞出来,切片、剁块,浇热油。除了咸味,还有一股泡菜的味道。母亲也曾泡过一两年,总是不得法,不爽脆,水唧唧的,就不泡了。这泡菜在家乡也只是时兴了几年,就日渐式微了。
母亲到城里为我们照看孩子后,只腌老咸菜,腌在大桶小桶里,再拉上山。说也奇怪,腌咸菜的手法并没变,可城里腌的咸菜不耐放。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只说是自己老了。今年弟媳照看孩子,母亲早早上了山,收拾房顶、挖柴胡,依旧不闲着。周末我和孩子回老家,母亲不在,父亲说母亲去陇西挖药了。“庄里人嫌冷,没人去,和家豁人一起去了。劝不住,由性子惯了。”母亲压的面条还在案板上晾着,下了一碗面,父亲说有母亲腌的咸菜。咸菜是新腌的,红绿相间,带着新腌的咸香,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吃完饭,和父亲坐在阳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已经将到大雪节气,天气还很暖和。心里有点酸楚,只愿这个冬天,风和日暖,好晒萝卜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