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文轩
(4)结构战争
长篇小说的写作难于短篇小说的写作;长篇小说的写作更能代表一位小说家、一个国家的创作成就;一个国家在一段历史中,若没有几部出色的长篇,它的创作水准则让人生疑──这些说法,在通常意义上,不是没有理由。
长篇写作难就难在它要掌握相对复杂的时空、对众多人物加以调度、要有较为丰富的经验、对时代与历史要有相当强的囊括能力,而最难之处,却是它的结构。极而言之:长篇小说的身家性命,就全在这结构上。
短篇小说只是一场战斗,而长篇小说则是一场战争。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规模方面,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制作。
因此,人们在面对普氏的这部作品时,自然要去注意它的结构。不少批评家认为,《追》臃肿、散乱、没有章法、混乱如麻,在结构上是很成问题的。这些批评搞得普氏很伤心,因此,当有人终于领悟到《追》在结构上的雄伟以及高度完整性、并将这个结构简化为“大教堂”这一意象时,普氏不由得满心感激,他写信道:“当你对我谈起大教堂的时候,你的妙悟不由使我大为感动。你直觉到我从未跟人说过第一次形诸笔墨的事情:我曾经想过为我的书的每一部分选用如下标题:大门、后殿彩画玻璃窗,等等。我将为你证明,这些作品惟一的优点在于它们全体,包括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十分结实,而批评家们偏偏责备我缺乏总体构思。我若采用类似的标题,便能事先回答这种愚蠢的批评……”
但必须承认,《追忆似水年华》在结构上的严整性,确实是难以让人一眼看出的。普氏希望自己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结构大师,但同时又希望这个形象不能被人轻易地看出。因此,他要“竭尽全力”地抹掉那些过于明显的构思痕迹,甚至故意表现出一种散漫——让作品与生活一样,看上去杂乱无章,没有序列、层次、节奏和步步演进的态势。这座大教堂的建造,是在夜色中悄然无声地进行的,图纸只锁在普氏抽屉的隐蔽处。他精心备料,处心积虑地布局,大至廊柱、小至一砖一瓦,都做了细致的计算。从他大量的手稿本中,我们发现,一切材料初时散堆在各处,然后,突然地、令人惊叹不已地在某一时刻汇集成山,应有尽有,然而却又无多余。这是一位魔鬼般的建筑师。他从备料,到将“大教堂”建成,我们都不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座神秘的“大教堂”,它时隐时显,似有似无。
这座大教堂遵循的是古典的美学原则。
平稳。他反对规格化、程式化,但他依然将它放置在平坦而坚实的基石上,尽量避免无重心或重心倾斜以及不完整、未完成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讲,《追忆似水年华》与后来的反平稳、反均衡的现代结构是对峙的。
联结。《追忆似水年华》有两条“边”,即“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这两条“边”犹如两根飘带,各自飘动在空中。我们只能轮流欣赏。然而,当我们的目光分别追随它们的去向时,我们忽然看到它们在经过了一定时间的自飘之后,由斯万的女儿希尔贝特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圣卢,而既漂亮又顺理成章地缠绕在了一起。这时,我们会忽然领悟到了“大教堂”之喻象的生动与确切:它忽然地有了美丽的圆型拱顶,从而使它们成为一座完美建筑的两部分——我们甚至不能再将它们视为两部分。
对位。《追忆似水年华》虽洋洋几百万言,但普氏的经营却少有疏漏。他讲究交代、呼应、衔接,有开必有关,有来必有往,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仰必有俯,有明必有暗。《在斯万家那边》,以上床始,以起床终,而大对位中还有若干小对位,处处讲究圆满。“圆”是普氏的最高审美意境。人称《追忆似水年华》为圆形建筑,应当说是贴切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一大圆,圆中有圆又有圆,圆而无限。各圆自行封闭,形成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的单元,然而又各自交叉,使作品似车轮一般辚辚滚动,一直向前。我们看到了曲线与直线的绝妙组合。
押韵。这一点最难说得明白,只是一种感觉。一部如此宏大浩繁的长篇,让人觉得它仅仅是一首短诗的扩大,这实在得有一番功夫。换一种说法,大概一部成功的长篇——无论它多长,都应当能够简化为一首诗。而说它是诗,其中一点,就是它有韵脚,它从头到尾地押韵。《追忆似水年华》无论是人物的设定、场面的规划还是情景的布置,都互为对应,互为印证,又全都与一根大轴唱和,在结构上造成旋律之感。
普氏在写作《追忆似水年华》时的最大乐趣大概莫过于他在结构方面的筹谋与策化。铺垫、暗线、分离、聚合、交叉、急转、休止、东山再起、山雨欲来风满楼……当普氏于方舟之上,昼夜寻思这一切,最终又都如他的心思,一一得到圆满实施,没有枉费韬略时,他的快意大概是语言无法表述的。
长篇写作,大快感就在此处。
若遇有耐心的学者,完全可以将《追忆似水年华》作为文本,做一本很像样的关于结构的专著。
安·纪德曾在赞扬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之美后,说普氏有时也会做出脚手架比建筑物显得更重要的事来。此话若是事实,普氏也还是了不起的:一座伟大的建筑,即使脚手架,也是能够被审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