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鲁达第一次跟随赵檀越进来方丈,大大剌剌地走到下首,一屁股就坐在了禅椅上,全然不顾眼前站成两排的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
眼见首座等人面色不好看,赵檀越只好把鲁达叫到跟前,低声说了两句,鲁达就起身站到了他肩下。
入我沙门,便是众生平等,何以我们坐得,鲁达就坐不得?何以首座不得坐,鲁达就坐不得?这道理,赵檀越想不明白,众人参不明白。鲁达无须参,无须悟,也无须明白,自然而然就坐了。
明明是他们错了,却非要说鲁达不对。阿弥陀佛。
01
赵檀越开口就说,鲁达是他表弟,军汉出身,厌倦了尘世艰辛,想要来此剃发出家。
当时,所有人都在背后劝我不要答应。
首座说,这人不像出家的模样,一双眼恰似贼一般。
监寺说,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
都寺说,恐久后累及山门。
他们似乎都很清楚,什么人该做和尚,什么人不可以做和尚。他们看到了和尚的样子,就以为那是和尚该有的样子,却忘了和尚本来的样子。可是,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他们还是没有真正觉悟。
我看向鲁达,他像个不明所以的孩子站在赵员外肩下。
我知道首座他们说的都对。我知道鲁达不是真心来出家,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真心来出家,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是真心来出家。但他不知道,我知道他注定要出家。世上容不得干净的鲁达,这是他的命。
但我只能告诉他们,能让赵檀越亲自送上山来出家的,必定不是普通军汉,因此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而且鲁达上应天星,日后必得清净正果,我等皆不及他。
当然,我知道他们都不信。阿弥陀佛。
但赵檀越是施主,我是主持。所以,鲁达终究还是剃了发,做了和尚。
佛礼庄严,可是剃度的时候,鲁达却问能不能留些胡须给他,被我“咄”地一声喝住,众人暗自笑他。
我与他摩顶受戒时,教他三规五戒,他不答“是”“否”,也不称“弟子”,只答了一句“洒家记得”,又惹得众人笑他。
但众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智深不参禅,不打坐,不礼貌,不体面,甚至还在佛殿后拉屎撒尿,弄得满地都是污秽,还故意把“善哉”说成“鳝鱼”撩拨众僧。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我打智深的小报告。后来,时间久了,众人奈何不得他,说又说不过,打又不敢打,只好避而远之。
我告诉众人,智深天生佛性,只是尘缘未尽,不会久居于此,合该到尘世中走一遭,一朝灵光闪现,方能正果非凡。
02
众人尚来不及揣摩我的话,首座们的话却很快得到了验证。这个不像和尚,也不该是和尚的智深很快又惹出事来。
突然有一天,知客急急忙忙来到方丈报告,说智深和尚又吃醉了酒,还打坏了半山的亭子和山门下的金刚。
知客说“又”,是因为三四个月前智深已经吃醉过一次,打了门子,还把二三十个火工道人都打得无处躲藏。众人嫌他破了酒戒,乱了清规,要我赶他出去。我推说智深酒醉,待明日再训诫。
次日一早,便有首座、侍者前来提醒。
阿弥陀佛。你看,昨天的事,智深早已放下,这些参禅觉悟多年的僧众却始终难以放下。可见清规也好,戒律也罢,一切有为法,皆是梦幻泡影。如果遵守清规戒律真是成佛的法门,那佛又何以是佛呢?
这一次,再次面对众人要把智深赶下山的建议,我说,且随他去吧,亭子和金刚回头让赵檀越出钱重修就是了。
众人不解,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换得?
我暗自叹口气,金刚如何,殿上三世佛又如何,还不是泥塑的。礼佛敬佛参佛拜佛,皆是着相。佛在心中,何须有相?若佛有相,即非阿弥陀佛。
众人听着智深在门外骂金刚“你这鸟大汉,不帮俺叫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又眼看着智深撞入佛堂,自顾自吃起狗肉,个个合掌念佛,口称“罪过”。
众人看到的,是智深的业障,却不曾见到智深为他们消除的业障。智深打破的,不过是泥塑的佛,他们错过的,却是心中的佛。
明明是他们错了,却非要说鲁达不对。阿弥陀佛。
03
智深终于还是不得不离开。他不属于这里,至少,暂时还不属于这里。
两次醉酒,闹得众僧不安,寺里定然无法再留智深。这五台山虽是佛门清净之地,却也立在阎浮世界。
为了安抚众人,我只好给赵檀越写了一封书信,毕竟他是智深的施主。我在信里只说智深醉酒打坏亭子、金刚,打伤和尚道人。赵檀越是个明白人,回信说,智深任从发落。
我把智深叫到方丈,将赵檀越的书信给他看了说,此间你绝不可住了。
智深问,师父教弟子哪里去安身立命?
我递给他一封书信,一领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告诉他东京大相国寺住持是我师弟智清禅师,有我的亲笔信,到那里做个执事僧应该不成问题,至少可以暂时安身。
至于何处立命,我告诉他“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一切自有定数。
智深跪着听完了这四句偈子,拜了九拜,一言未发就背了包裹、腰包、肚包出门了。我清楚地记得,他一生只拜过我三次,受戒那日是第一次,后来出征方腊前是最后一次。
看着智深满身包袱的背影,我叹了口气,到尘世中受一遭苦,也是智深的命。当今世道,参禅打坐讨个清净简单,杀人放火讨个太平不易。这句话,等到智深多年后再回来时,自然就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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