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用笔记下来就会忘记,每次都以为刻骨铭心,每次都以为痛彻心扉,可是在第二轮痛苦来临之际,好了伤疤又忘了痛,又觉得此时的痛是无以伦比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许久不曾落笔之后,发现面对电子屏幕,只有沉默。
原来很多东西,都是需要真正的墨水和触手可及的纸张,才能够道得明白。
只有看到当时潦草的字迹和龙飞凤舞,才猛然忆起:啊,原来我也曾这般活过。
就像昨夜的梦。每天都会做梦,却总不会记下来,再度陷入梦魇的时候,才想起上次就该记下它的。
很多东西,真的是要写下来,用钢笔刻穿纸张,陷进桌子里。因为放在心里永远没法忘掉,写下来,或许就不会再记起,它就真的烂掉了,终于不会再梦见。
梦见过生、死、别离,梦见过亲人和背叛,但梦见自己不想醒来还是头一次。
梦里我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我出生的小村庄,那个我在现实永远都不想归去的地方。可是在梦里我总是回去。
我 看见年少的朋友,她说会在打工的地方等我,我从来不知道她在甜品屋打工,因为那个贫穷的小山村不可能有甜品屋,也许是梦的原因,我告诉她我会去,让她在那
里等我。我看她穿梭在金色的肉松面包群所在的橱窗后面,匆忙地跑到柜台打豆浆,可是为什么要去柜台打豆浆呢?她却不回答,只是笑,我说我会回来,你等我。
她笑着说,我在等他来,也等你,他会在我下班的时候来接我,可是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又要去哪儿呢?
我去哪儿?对啊,我想了想,我要去哪儿呢?在那个最不想回去的故乡里我要去哪儿呢?
我在极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忽然和甜品屋一起消失了,转过身发现自己走在乡间小道上,矮矮的山坡上,远方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我记得小时候在那林中当过秋千,天黑了,却没有忘记回家。还有一次弟弟哭,我怕挨打,便偷偷跑去了那里。
那个时候那座城堡一直盛传谣言,人们说那山上有丧尸,会吃小孩儿,天黑了,我看到奶奶拿着竹条跟着我跑,她还年轻,我还小。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座矮矮的小山坡,心里满是小孩儿该有的恐惧,那片茂密的丛林全是墨绿的松柏,我在那里当过秋千。
可是我跑得头昏眼花,感觉丛林里有一团墨色的光晕,光晕为什么是黑色的呢?
我不知道,我记得的就是这样,我好像要被那团黑色的光影吸进去,后面是奶奶是家人对的怒骂,他们骗我说山上有蛇,可我没看到蛇,我只看见奶奶手上的竹条,那细细的枝条扇在腿上肯定很疼。
可是那片丛林我仍是没能进去,因为天黑了,我很怕。
我怕在丛林里迷了路。
所以我被抓回去,挨了顿 竹条,奶奶打累了,她问我:你跑什么?
我说怕你打我。
腿上火辣辣的,却不敢抽泣,因为会挨更多打。
奶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我说不知道。因为弟弟哭了我就会挨打,不知道为什么。
她沉默了,再没有说话,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只记得以后挨打的次数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短暂的梦里还会记得不断逃跑的夏天。
可我终究是走到了那个矮矮的山坡上,还是望着那片丛林,只是这时没有光晕,什么颜色都没有。
然后我想起朋友的话,她说,我在等他,他就要来了,可是 你呢?那你要去哪里呢?
心里竟然悲伤,原来在梦里悲伤是这个样子。可是此时没有天黑,心里还是怕,望着那片松柏林,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要去哪儿呢?我为什么会离开呢?既然叫她等我,为何我执意要奔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呢?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梦里的阳光很好,我走在小道上,没有林荫,那太阳一点儿也不晒人,可是有些刺目。我在刺目的阳光里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远方走过来。
走近一看原来是他,正是朋友等的那个他。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笑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貌。
他背着行囊,像路过兰若寺的宁采臣。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很轻松地说:我要去找她。
我点点头 说,嗯,去找她好,她在等你,她快要下班了,她快要走了。
他问我不一起吗?
我惊诧。
对啊,既然她在等我们俩,为什么不一起?
可是梦里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停在这里,这里的阳光很好的,不会迷路。
再不走天就黑了,天黑会很害怕的。
、
我怎么会怕黑呢?我本就是夜里出生的。
想想又自嘲地笑笑,我现在在梦里,本就是黑夜,就算梦里有太阳,我还是睡在黑夜里。、
然后他已经走远了,我想抓住他,告诉他那个方向没有她,我们都是从她在的那个方向来的,应该往回走才对,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我开始惊慌,生怕她等不到他,她现在应该还在打豆浆,不知怎的,那个甜品屋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很忙碌。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站在路中央,不知道要不要往回走,我想回去 告诉她,那个他走错了方向,今天他应该不能来接你下班了。可是我不知道站了多久,除了那片茂密的丛林我还看到旁边的小路,我是不是该走那条小路呢?那里光线也很好,但那条路会不会更远?她就更等不到我了。
我很担心她,她一个人在闹市的甜品屋等,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个矮矮的小山坡上。
我在想,如果她没有等到他的话,她会不会哭?小时候只有她会和我一起哭,我还和她打过架,偷过她的小镜子。
可是我还是没有走,我怕天黑了,连路也看不清楚了。
好像要被那片丛林吸进去。
早晨醒来,看见奶奶在床边,她老了,满脸都是皱纹,眼睛红红的。
我说我梦到小时候的朋友,是一个在甜品屋里打工的小女孩。
奶奶突然哭了,我怕她拿竹条打我,她却只是哭。
后来有人对我说,那个甜品屋的小女孩早就死了,在矮矮的小山坡上那片松柏林荡秋千的时候被蛇咬死了。
我却没有悲伤,满脑子都是梦里当空的太阳。
弟弟对我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甜品屋,只是天黑了,我们有些怕,那个女孩突然发了疯,她拿起镰刀去割稻子,她疯疯癫癫地要从小路过去割稻子,最后她把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砍了。
我说不可能,我在梦里见过他,他很高很瘦,背着行囊,很像宁采臣。
弟弟的瞳孔突然放大,像是看着鬼怪一样看着我尖叫。
他拿着竹条跑上了小山坡,对着空气挥舞砍杀。
奶奶跟去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掉在松树上,像荡秋千,脖子挂在绳子上。
我跟着奶奶和家人后面看着墨绿的松柏林里有黑色的光晕,在太阳里像光斑。
她来了,还是在橱窗后面穿梭,在柜台上打豆浆。
她说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问她你等到他了吗?他来找你了吗?
她只是笑,脸突然变得很白,比豆浆还白,脖颈上一圈青紫的勒痕。
她说我等到了啊,你不是看到他进了丛林吗?我就在这里,我就在那里。
她突然来拉我,我这才感觉到她的冰冷,她没有脉搏,心一惊丢了她的手。
她却狞笑,眼睛鼻孔都在流血,舌头伸得老长,翻着白眼。
她说你忘了?你和我一起在那个丛林里荡秋千呢!
你和他给我亲自做的秋千呢,你们还给我抓了小蛇做肉松?你忘了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站在小路中央,站在太阳下,那座丛林里黑色的光晕,我在那里荡过秋千,奶奶拿着竹条的时候,我和她一起荡秋千,我把弟弟的脖子放在了秋千绳上。而那个高高瘦瘦像宁采臣的男子被我用镰刀砍了。
原来奶奶哭的时候是朝着我的坟,和弟弟的遗像。
我曾梦想,有一家只有自己做员工的甜品屋,可以在柜台上打豆浆,只卖自己喜欢的甜品。下雨天的时候,不营业,自己做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