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大雪三日,我在家中药材房一角拾得一枚蝉蜕。轻盈透明,背部缺口,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仿佛嗅到泥土的气息。
爸爸是中药材生意人,蝉蜕是很好的中药,在家中便很常见。我幼年时淘气,在药材房中点燃了放在墙角的蝉蜕。熊熊大火依着墙壁乱窜,一向严厉的爸爸却无一句呵斥。在这大雪纷飞的季节又偶然遇见这枚小小的夏天标志,心里的暖意如炉火般温柔。
那么柔那么轻的一枚蝉蜕就这样猝不及防坠入记忆的船,缓缓摇进童年的河。
关于童年,涌入脑海的却是阿婆的青春。
我喜欢阿婆,但关于阿婆的记忆却像儿时她给我蒸的鸡蛋羹,舍得挑起的只有薄薄的一层。
如果我肯想得久一些,记忆就飘得远一点。阿婆年轻时一定很美,那种美如一株芭蕉给人的感觉,疏朗明阔里又落着栀子的干净。但真实忆起的却是年老的阿婆,柔弱成了一枚蝉蜕,微弯的脊背,羸弱的身躯,还有被时间洇漫出的皱纹。
我读过很多人笔下的阿婆记忆:端午时挽起裤脚,挎着元宝篮去苇塘采苇叶,记忆便被一顿微黄中透着青白的糯米粽子、蛋、一碟白糖的美食代替;清晨,劈柴声,柴木燃烧的劈啪声,泥土坳里的米香混入烟囱,炊烟袅袅,记忆便又被屋顶和云朵的情话代替……
但那些都不是我的阿婆记忆。
我的阿婆记忆是一片明亮的空白。我很少去见阿婆,只有每逢过节我才会随父母一起走进那座山坳里的村庄,推开古旧的厚木门,迈进用篱笆围城的院子。
阿婆就站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端着正在沥水的竹筐,里面是新鲜采摘的山果,裹着自然的蜜浆。阿婆穿着黑棉碎花短衫,站在榆树旁,瘦瘦的,抿着嘴轻轻笑。
当黄昏来临,村里的老人挑着水回家时,我便又站在了篱笆外,手里拿着阿婆包装好的用清水炖煮的麻鸭。直到这时,我才会好好看一眼阿婆。
阿婆站在篱笆内,依旧抿着嘴微笑,轻轻地摆手,余晖落在她的黑棉衣衫上。阿婆佝偻着背,瘦的像一片柳叶。我突然有抱抱阿婆的强烈想法,但我没有。我的小手被妈妈紧紧握着,拉着我朝与阿婆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的脚丫被山间路上的石头硌得生疼,我却紧咬着嘴唇,一步一回头。
突然觉得愧疚,我无法再找到任何关于阿婆的记忆。我与阿婆的交流除了节日问候再无其他,阿婆没有牵过我的小手,我也没有在阿婆怀里小声呢喃过,那些专属于阿婆的童年记忆,在我这全是空白。
后来才发现,我对阿婆的记忆像溪间石头上的苔藓,湿湿滑滑的掠过,企图贪得却又不小心失足滑倒。
胃癌做了阿婆的摇篮,阿婆轻如蝉蜕的身躯在摇篮里渐渐变得透明。
最后一次见到阿婆是在医院,虚弱的生命力仿佛一缕透不过窗布的光线。阿婆蜷缩着身子,瘦的不成样子,但仍努力上扬嘴角。我鼻子一酸,脑海里是阿婆熟练轻巧炖煮的那一锅泛着油光,汤色清亮的麻鸭汤。
后来,阿婆又一个人站在了时间之外。
我摇摇晃晃又走近山坳里的村庄,推开泪眼中那古旧的厚木门,阿婆没有站在院子里,竹筐干瘪的悬挂在墙角,榆树叶密密铺满了院落。风混着哀乐在篱笆里穿来穿去。
最后的告别,我却没了一步一回头的勇气。
我开始格外想念阿婆,可这份想念太空洞,大片的记忆空白使我所有的情感都成了空穴来风。但仅有的记忆中的阿婆又如此鲜活,她在无形中带给我一股巨大的力量,那份温存陪伴我一路成长,像大片大片的蓝色湖水带给我的安稳。记忆中的阿婆就是这样,温暖而又明亮。
时间如水草般狡猾,可轻易缠绕、绊倒、打破一个坚硬的躯壳,但人们又舍不得将记忆磨灭,时间便又如水草般柔软,紧紧裹缠住那些珍贵的温暖。
我又重新审视那枚静卧于我掌心的蝉蜕。
这不知是哪只在地下蛰伏数年的蝉,又不知是在哪年夏夜披着一身星光爬上树梢,更不知经了谁的手,过了多少年,又落入我的手中。
这只蝉在烈日下欢歌时也一定没有想到它所丢弃的躯壳曾一瞬间装满了我童年的温暖。
这些都是时间错落下产生的温暖,来得迟,却让人心生感动。一点点珍惜,甚至感谢时间凌厉的切口。
今年夏天,第一声的蝉鸣会入哪家阿婆的耳朵,哪家的阿婆又会在端午的前一天清晨划船去苇塘采摘一篮轻柔苇叶;水波盈盈,炊烟袅袅,谁家的麻鸭和白鹅会用翅膀漂着白云,脚蹼划着青山,向着最美的光阴游去。
时间如水轻轻煮着苇叶,悠悠的荡开碧色,记忆悄悄蘸下一笔,画下温暖的尾巴,此后的光阴白白胖胖,日里夜里尽是无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