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下去,就像爬山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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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没来由地认为,春天宜慢跑,深秋宜漫步。这么想着,就信步到了山脚一架高耸的渡槽前。许是生长在渡槽下的缘故,一支五叶地锦(我们更习惯称之为爬山虎),仿佛忘了季节,在晚秋的冷风里依然青绿,无畏地向着槽顶爬去,给斑驳沧桑的槽墩印上了一片柔嫩,颇像娇小的孙女爬上了老爷爷的背。这支地锦想必是野生的,整个渡槽的槽墩上只有它一支。它的下面,宽大的槽墩前,几株矮小的鸡冠花零散地伫立,厚实的花朵垂头丧气,之前肉红的花顶全然变了模样,干枯衰败。远离闹市的它们,静处山脚一隅,有雨就喝饱,风来把头摇,春发秋谢,不喜不悲,似是活在了时光之外。

我思忖着,这几株鸡冠花必定也是野生的,没人会在僻静的角落里费心劳力地种上几朵花。最大可能是,为爱筑巢的山鸟们,比如粗心的斑鸠或图省事的灰喜鹊,于深秋的一个日落前,随便衔来几朵枯死的花,丢到渡槽里,现成的窝,现成的被褥。花的种子随着秋风撒落一地,其中就有鸡冠花的种子。这么说来,这几棵鸡冠花或许与我的寓所后边的鸡冠花存在亲缘关系,一丛丛开在盛夏骄阳下的鸡冠花一派猩红,而在月光下,它们竖起了一杆杆三尖两刃刀。


记得一个夏日的傍晚,在寓所附近踱步,白色的阳光把身影投在路面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近一个小山包。小山虽不高,却也把四周的地势拉得跌跌荡荡,临路的一侧被切割成一个断面墙,上面覆一层鲜亮亮的爬山虎,绿成了一阵山涛。时有小风刮来,叶片并不张扬,只是贴紧了墙面,像是憋着笑。我轻轻走过,回头时发现,叶子窃窃私语一番,而后“哗”地一声,齐齐鼓离了墙身,仿佛终于喷笑了出来。我知道,它们在笑我,笑我这个陌生的人。我还知道,我离开后,它们会舒心地生长。

霜降时节,沿途看到路边的黄连木和槭树的叶子红得通透,一众乔木和灌木都在绸缪着接下来的清凉日子,不由想起那面爬山虎的墙。于是,在一个凉风鼓荡的下午,我故意穿得随便一点,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向它。

后来我回忆着,我恰好是在霜降时见到了那面爬山虎的墙。那是一块跳跃着晚秋绚丽色彩的画布,又是一方调色板,上面储存了富有想象力的颜料。墙面以红色为统领,为君王,红色子民们的衣裳深浅不一,老点的是褐红,年轻点的是深红,漂亮女子的是柿子红,红得一身通灵,如九天仙子飘然下落的一角裙袂。古陶黄为臣属,谦卑地侍立其间。淡雅的青灰就是使者了,它把王国由春夏带进了晚秋,坚持到冬季才最终退场。清灰的颜色确实特别,好似季节的画笔一直在试图为它调制最称心的色彩,先是用了菠菜的翠绿,接着用了青花瓷的淡青,最后又涂进了一抹月光。

最初见到爬山虎,还是在家乡村后的高速桥下。高速通车后,绿化工人在大桥的两侧种了爬山虎,意在用它固结土壤。当时正值仲春,棉花还没种上,玉兰花仍开在枝头,暖阳温和地照着,处处绿草如茵。我在高速桥边修剪地里的速生杨。把剪下的树枝抱到桥跟时,发现了红茎的爬山虎,正在家乡的桥下努力地攀爬。

早年,好像听谁说,祖坟周围宜多植树,用以遮挡阳光,与阴人相宜。为此我在父母的坟前栽过好多树,有两个品种的柏树,莲子树,冬青,小黄杨。它们都为我的家族服务了一阵子,如今只剩下一棵柏树,长得修直茂盛,葱茏的枝叶间时不时甩出几瓣干干的果实。看到爬山虎,倏然涌出一个念头:把它移栽至祖坟上,是否很快会爬满所有的坟头,好为地下的先人们提供阴凉?谁知,栽上不久,它们获得水肥的滋养,长得太过恣肆,以至于后来不得不铲除一些,与其他树木维持简约的平衡。而爬山虎似是自有主见,执意要把所有坟头拢起来一般,深扎根,长放藤,开枝散叶,旺得不亦乐乎。观其长势,明年清明时还得清除一次。

前日回家,恰逢本家硕果仅存的堂叔去世,享世一个半甲子。老丧即是喜丧,没见谁过度伤心,也就没出现凄凉悲切的场面,人们各有分工,只是有条不紊地忙着。期间不时说起我的一个堂哥。他已子孙满堂,却性情偏执孤僻,与堂兄堂弟们多有龉龃,甚或一度不再参加家族的红白事宜,这次也没见到他。随后有人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但老叔对他不薄,若不来送终,总是不对云云。

埋殡当日,鞭炮响了几通,坟头已堆起,回头纸烧罢,众人闲谈几句,准备返回时,却见这个堂哥风风火火地从地头赶来,高声号哭着,手里握着一把纸钱。人们赶紧让开,他跪在新坟前捶胸痛哭,哭得甚是真诚,甚是悲伤,哭得情深义重。让人觉得,这个人必是个大孝子,这也才是丧事现场应有的气氛。片刻后,有人上前拉拉他,并低声劝慰。我身边一个堂哥向一个能说会道的堂嫂招了招手,近前告诉她:你去劝劝,就说老叔曾说,他(指哭着的堂哥)是个软心人,有次跌倒了,全沾这个孩子的光,咽气前还喊他呢。我一惊,顿然明白,这是让他多哭一会儿,让泪水洗一洗良心,也便日后令众人接纳他!

果然,堂嫂没说几句话,就使堂哥彻底爬在了坟前,拍着坟土嚎啕不止。众人纷纷叹气。这时主事的堂哥大声恳请他,要他一定到家里端端碗(指吃顿饭)。

现在想起来,堂哥爬在坟头痛哭的姿势,怎么看都像一支心有所向的五叶地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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