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摄图网

1

大约是在我四五的时候吧，邻居家有个女娃呱呱坠地，被取名为小梅。

她的出生像个笑话。

因为当时，她的小外甥都已经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了。

不懂事的外甥，时常望着襁褓中的她，然后咿咿呀呀发出一个单音节，“妹妹妹妹”地喊上几句。

但事实上，他对她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小姨”。

每每此时，小梅的姐姐大梅就会把脸拉下来，一言不发地扯过儿子，再丢个白眼给小梅，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她极不赞同母亲以年近60的高龄之躯，来孕育并产下这个孩子。

可老两口一意孤行，生不了也就罢了，但既然能无意中怀上，就说明上天厚德，想再赐给他们一个儿子。

之所以说“再”，是因为他们曾有个儿子，是大梅的哥哥大刚。

那男孩长得高大威武，干活能一个顶俩，可眼看着就要娶妻生子时，却被一场意外夺去了生命……

老两口伤心欲绝，无奈之下招了上门女婿，可日子却与想象中相去甚远。

上门女婿少言寡语，平日里跟谁都不亲，对岳父岳母更是横眉冷对，连个称呼都没有。

久而久之，老两口便寒了心。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招上门的女婿，原本是要当一整个儿子使的。可眼下的情形令人惴惴，他们根本不敢把后半生托付给大女儿夫妇。

谁料正一筹莫展之际，老太太竟然怀上了。

老蚌生珠。

讲出去不好听，可当事人心中，却漾起了层层叠叠的希望和甜蜜。

当然得生下来了！

2

事与愿违的是，老太太生了个女儿。

不高兴和不甘心都有那么一点儿，但很快就被新生婴儿的啼哭相抵消。毕竟这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她本身就是希望的代名词。

于小梅的父母而言，带孩子并不算一件难事。

他们自己生养了一儿一女，这些年又帮着大女儿陆续带大两个儿子，活儿都已经轻车熟路。

只是，邻居们的声音不太好听，女儿女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每当抱着女儿出门去，总有人嬉皮笑脸地建议：“不如给你女儿养算了，直接喊你们爷爷奶奶！”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向小梅的父亲打听：“你是吃什么保养的？都快六十了还那么大威力？哈哈！”

更多的人只是笑笑，但他们眼神里的内容包罗万象，足以扼杀老两口面对世界的所有勇气和热情。

这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歧视，发生他们的家里。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甚至比自己两个儿子还小的妹妹，大梅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疼爱，反而会在家中摔摔打打地发泄怨气，母亲还没出月子，就吵闹着要分家。

“你就这么容不下你妹妹？”老母亲曾流着泪问大女儿。

大女儿恨恨地回答：“狗屁妹妹？说出去丢死人了！”

其实还有不能说出口的、更实际的东西。

父母年纪大了，病痛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抚养小女儿，势必会成为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作为唯一的姐姐，任务或许会落到自己头上。

还有就是，房子田地和财产的分配问题。

当然，家里穷，值钱东西并不多。

可越是这样，就越会显出有限资源的珍贵。

平白多出一个妹妹来，怎能让人不恼恨？

所以，她义无反顾地跟父母分了家，亲密度和亲近欲都在迅速下降。尽管，她已经做好了为父母养老送终的思想准备。

3

说实话，老两口也后悔过。

因为小梅一出生，就没有奶水喝。

孕育和生产耗尽了母亲的老迈身躯，奶水变得可望不可及。毕竟她是快60岁的人了，身体指标因生育而紊乱，随后便是雌激素的大幅度下降……

心理上的跃跃欲试，最终便被生理上的无力回天打败。

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它从一团无知觉的肉体变为生命体，一天天地会动、会跑、会跳、会说话。

没办法再塞回肚子去，老两口只能勉勉强强地养着。

但再努力再尽心，也没办法和年轻夫妇同日而语。

我印象中的小梅，一直是个怯懦胆小的女孩子。她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人。

有时也参与我们的跳皮筋玩石子，但始终不怎么讲话，脸上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愁。

听说她的姐姐姐夫，依然没有完全接纳她。

她的出生，似乎把母女变成了婆媳，家里总因大大小小的琐事而吵架，家庭氛围一落千丈。两个比她年纪还大的外甥，也总会有意无意地捉弄她、欺负她。

哪怕上了学，情况也没得到太多改善。

村子小，人与人之间没有秘密可言。60岁生女的故事经过口口相传，早就演绎出了各式各样的版本，但个个都带着嘲笑与玩味。

因此，同学们的眼光也都带着窥探欲望，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困扰。

尤其是开家长会时。

小梅看着母亲坐在一众妇人中间，“鸡立鹤群”般引人注目，也令人心酸。

4

小梅只上到小学六年级。

一方面是因为她对校园毫不留恋，另一方面则因为家中入不敷出，父母丧失了继续供养她的能力。

那一年，父亲已逼近70岁。

他得了糖尿病，变成一个靠胰岛素续命的药罐子，实在无力去为女儿那不太理想的学习买单。毕竟全家上下，都只能靠老母亲打点零工来维持生计——

不多的田地已经交给女儿女婿了，他们负责每年上交几百斤米，和每个月三百块的生活费。

无奈之下，小梅踏上了打工路。

不过是十二三岁，她只能到县城的小饭馆打杂，洗碗拖地拣菜什么都干，赚不了多少钱，勉强养活自己罢了。

小梅在外漂泊了整整十年，收获了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以及两个女儿。

对方叫小李，他用一个生日蛋糕把小梅哄上床，甜言蜜语一出口，姑娘就融化在了浓浓爱意中。

从此天涯追随，在不领证不买房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远嫁，马不停蹄地做了妻子、做了母亲。

但很遗憾，没生出儿子变成她的原罪。

生下两个女儿后，婆家翻脸不认人，只把老二丢给她，三两句话一搪塞，就把这段有实无名的“婚姻”终结了。

小梅只好带着女儿回娘家。

5

带着“拖油瓶”回家，姐姐姐夫的脸色可想而知。

小梅似乎一直都在让他们丢脸。

从出生，到上学、打工，再到结婚生女，没一样能让人舒心。讲出去给外人听，也能拉来一大波同情和理解：“说到底，小梅就是个讨债鬼！”

这些话传到父母耳朵里，二老齐齐落泪，却没勇气去跟大女儿当面对质，更没有站出来保护小女儿的能力。

毕竟，他们都更老了。

将近80岁的老人家，几乎丧失了全部劳动能力，生活的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女儿和女婿的身上。

这倒不是说，小梅不可靠不孝顺，但她自顾不暇，孝顺只能挂在嘴边，却很难实践。

好在小梅还年轻，二十三四岁而已。

所以即使带了个小女儿，但也有光棍汉趋之若鹜，指望着娶她回去烧火暖被窝，完成传宗接代的伟大事业。

听说，姐妹俩为田地分配又闹了一场。直到大半年后，小梅才悄无声息地搬进了村东头的老张家。

又过了两年，老人相继去世。

小梅很少回娘家走动，她和姐姐日渐疏远，仿佛从没有过这个亲人。

倒还真应了20多年前的话。

那时候，小梅还没出生，大梅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我和她的年纪差那么多，没一起长大，会有多少感情呢？”

可惜，时年59岁的母亲，完全不曾听进去。

最后，说一点题外话。

这个故事，我以前写过，但侧重点是小梅的婚姻。

今天重写，是因为67岁产女的新闻刷屏，各式各样的议论甚嚣尘下。所以，我想把这个发生过的故事说给大家听。

生一个孩子，远不是给吃给喝就行的；

养一个孩子所考验的，也不仅仅是钱包，它还涉及了父母的能力、时间、精力——年龄不得不被考虑进去。

当然，故事和故事也不一样。

新闻中的老夫妇不缺钱，双方亦有知识有文化，不至于和本故事同日而语。他们的大女儿想必也只是说说气话，完全把妹妹丢开的可能性并不大。

无论如何，新生命值得被珍爱、被祝福。

希望小姑娘平安健康，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