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运河航船

1990年的时候，湖州和嘉兴之间还有客运轮船。早晨轮船从嘉兴出发，途经三塔、莫家笕、陶家笕、陡门、农场、炉头、乌镇、双林等地，傍晚抵达湖州。

从嘉兴到湖州的轮船，叫作“湖州班”；从湖州到嘉兴的轮船，叫作“嘉兴班“。朝发夕至，沿途停靠，在运河里走一整天。中午船上做三鲜面，卖给乘客。

这么慢的航船，进入90年代，年轻人早已没有耐心乘坐。不过，住在运河边的乡下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还习惯乘坐这种在家门口就可以上船的“水上巴士”。

离我家两里路，有一个小集镇，名叫“陡门”，也写作“斗门”。陡门有一座古桥，名叫“陡门大桥”，横跨运河南北。

乡下人都把运河叫作“塘河”。上过学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家门口的“塘河”，就是课本上的“京杭大运河”啊。

塘河南边，叫塘南；塘河北边，叫塘北。我家在塘北。

塘河南桑北道：南岸种桑树，北岸是官道。站在塘北官道上，往东望，知道那是嘉兴；往西望，却不知道那是湖州。

我坐客运轮船，去湖州上学，不去东边的陡门上船，却去西边的农场上船。

农场，官名叫“运河农垦场”，位于嘉兴和桐乡交界，早年是浙江生产建设兵团3师11团的所在地。船向西走，又走得实在很慢，去西边的农场上船，可以晚点儿出门。

坐一天的船去湖州，当时无人欣赏这样的“慢生活”。这条上学路，虽然没有人同行，我却并不觉得寂寞，看着两岸乡村和集镇交替变换，默记沿途地名，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湖州。

两年师专，四个学期，这趟轮船，我坐了五六个来回。

第一年放暑假，隔壁班的卫晓云和我一起坐船回家。船到农场，我邀她去我家玩，她欣然同意。妈妈见我带同学回家，杀鸡为黍，热情招待。言谈之中，我才知道她也有一段坎坷的身世。她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但是抛弃了他们父女，回上海去了。难怪她的性格有些古古怪怪，难怪她也坐这一班运河航船。

第二年放寒假，与中文系一位学长同船。我和学长辗转地算是认识，他大概听说我爱看书，其时我又正好装模作样拿着一本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在看。

“看了这么多书？”学长用赞赏和惊讶的口气说道。

“没有，没看多少书。”我带着点虚荣心不好意思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对答。

（二）重逢

还没开学就下雨了。九月是江南的又一个雨季。雨中，在南校区的大门口，我看到了孙君，穿着一件白衬衫。

他说：“你还认识我吗？”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妈妈拿出了应酬的功夫，代我回答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

去年的冬天，高三第一学期将近期末的时候，忽然听说有三位男生到我的宿舍找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生找过我呢，我怀着十二分的好奇回到宿舍。

到了宿舍一看，果然有三位男生，满脸笑容，等的就是我。

之后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位男生，都是大学生。有一人，是我记事后从没见过的亲哥哥。另外一人，是孙君，他和哥哥是湖州师专政史科8942班同班同宿舍的同学。还有一位李君，是湖州师专中文科的，和孙君是高中同班同学，和我是是同乡----同一个乡的同乡——我们都是浙江省嘉兴市郊区八字乡人。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我哥考上大学了。在湖州师专8921班，有几位来自嘉兴的同学。我哥一直想找到被送人的妹妹，他对父亲说：“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可以去找妹妹了。”之前，父亲对哥哥说，找妹妹会影响学业，高考为重，考上大学才能去找妹妹。

妹妹也不难找，父亲有地址：嘉兴县八字公社红卫大队。

放寒假的时候，哥哥和他的三位嘉兴同学一起来到嘉兴。三位嘉兴同学，乃是二女一男。女生一名伟芳，一名美琴。四人在嘉兴玩了一天，并在人民公园拍照留念。伟芳说家中有事，不能陪吴君去看妹妹。美琴也回家了。孙君陪着吴君去八字乡，和李君会合后，三个人骑着三辆自行车，去红卫大队。

虽然红卫大队早已改名叫大通村，但根据当年的旧地址，三人还是找到了我家。本以为我应该在家务农，做个村姑，没想到我在读高三，明年即将高考。这对哥哥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三人在我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骑车到镇上，来学校找我。

这件事情的信息量太大，我有点懵。等到沟通明白，我跟哥哥并没有抱头痛哭，只是像照镜子似的，互相把对方看了个清楚。

孙、李两位，是本校高一级的学长，在校园里有过两年的交集，照理说该有点印象，何况能考上大学，成绩应该不错，对成绩不错的学长，更应该有印象了。

然而没有。要说有印象，似乎李君曾经见过，孙君却毫无印象。

孙君那么英俊，之前却似乎从未见过。

现在，不到一年，又跟他在大学里重逢了。

雨中重逢，很像言情小说描写的一副场景。

此后，我便很留意孙君。开学后，才知道他是8942班的体育委员。湖州师专的规矩，学校控制宿舍晚上关灯和早上开灯，吹起床号，早饭前播放运动进行曲，全体男女学生集中到人民广场做广播操，让各班的体育委员们交叉检查评分，班级间进行评比。学生们做操时有气无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等广播操一结束，个个发足狂奔，从人民广场跑到南院食堂，跑得比800米测试还快。人人希望自己捷足先登，拔得头筹，抢在队伍的前面吃到食堂的早饭。

我一向是体育差生，做广播操时动作很不协调。看到孙君检查我们班的广播操，我心里别扭，生怕他看见我不协调我的动作。好在体育委员似乎只检查出勤和纪律，并不留意广播操动作。

（三）初识

因为早到一天，八人宿舍中，还只来了一位同学。她叫钟丽华，湖州莫蓉人。“莫蓉”是个好听的地名。

我和钟丽华捷足先登，占据了两个自以为最好的床位----下铺，不临窗。

高中时的宿舍也是八人。这些将要同住一个宿舍的同学，会是什么样的呢？

新生报到处设在食堂，因为食堂的空间够大。

到9022班报到，认识了一位男同学，名叫张扬，家住湖州城里。90，代表入学年份为1990年；第一个2，代表政史科；第二个2，代表2班。

湖州师专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女生宿舍、教学楼、图书馆，在南校区；男生宿舍、食堂、阅览室、礼堂，在北校区。如此说来，南北校区简直平分秋色----男生上课得来南校区，女生吃饭得去北校区。不过，学校的牌子是挂在南校区的，似乎该以南校区为主而以北校区为辅。不管哪个为主哪个为辅吧，男生女生要去上课、吃饭，就必须每天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