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方才,我现在正坐在开往岩郦的动车上。换句话说,我正离家越来越远。我没有思念,我如释重负。虽然拖着疲惫的身体,但我的心开始变得轻盈而自由。动车的速度让我安心,那种无法言明的抽离感让我忍不住遁入梦境。梦里仍旧有妻子的残影,有岳父岳母的恩情,让我又再一次恍惚的醒来。
我是一个上门女婿。这么一说,在外人眼里似乎我是因为岳父岳母的关系让我过得异常压抑,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如此感激岳父母为我做所的一切,我感谢他们资助我上学,培养我做他们公司的接班人。我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院长是个离异的女人,是她介绍了我现在的岳父岳母给我认识。岳父母从小就资助我念书,让我获得了其他孤儿没有的待遇。
长大后,我顺理成章的进入岳父的经营的皮具公司工作。也因此,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而当初我并不敢奢望娶她为妻。她虽然相貌平平,却毕竟算是家境殷实。而我只是一个靠着被人同情长大的小孩。毫无般配可言。好在岳父母从未把我当成外人看待,还尽力撮合。最终促成了我们的婚姻。
可问题是,直到婚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妻子与我结婚只是为了隐瞒她的地下情。我曾亲眼目睹她与另一个男人躺在我们的卧室里厮混的场景。我没有冲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离开。后来我在大门与卧室都装了摄像头,我看着他们偷情到分手的每一个步骤,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可不成想,她接二连三的换着新的伴侣。
每天从梦里醒来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挑战,我想撕毁我的生活,可我不忍撕开妻子的面具,让岳父母难堪又难过。我主动要求亲自去谈公司的各种项目,接着出差的机会暂时逃离这让我难以呼吸的生活。
“去往岩郦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进站”
嘭——
我似乎听见一声巨响,耳鸣,昏迷,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那种状态里没有时间,没有氧气,没有喜怒,没有光与呼吸,没有风与声音。当我再次醒来,我看见一道光,模模糊糊,看见周围一片狼藉,我隐约看见三四个身体从血泊里站了起来,消失在这片尸体的尽头。我也试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那些人的反方向走。在摇晃的步伐里我开始在脑子重组这一切,我是方才,我刚刚正坐在开往岩郦的动车上。我睡熟了,我又醒了,动车出事了,我幸免了,我正在离开这里,我不知道我要去往哪里。我眼前的光越来越弱,我的呼吸越来越缓慢,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深呼吸,没有力气为自己的身体补充下一口氧气。
“爸爸——爸爸——”
一个小女孩轻抚着我的额头。
“她不是你的爸爸。”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哪儿!”我试图开口说话,可喊不出声音。
“快去吃饭,别打扰叔叔休息。”那女人说。
“不,他是我的爸爸。”小女孩说。
很快,我又昏迷了过去。梦境里有我妻子扭曲的脸,有岳父母的声音,但我试图找到一面镜子,始终找不到。突然一个小女孩走到我面前,我从她清澈的瞳孔里发现,我的脸消失了。那是一张空掉了的脸。
“爸爸,你醒了”小女孩轻声说。
我点点头,我发现我哑了。
不知道是不是动车事故的剧烈撞击的缘故。
“起来吃饭吧。”小女孩说。
我试着起身,身体变得轻盈而自由。我并无大碍。
我扫视了周围,一张桌子,两张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电视,画面模糊,声音沙哑。
“妈妈睡了,她每天要睡很久,医生说她病了。”小女孩说。
我接过小女孩递给我的碗筷,边听着她说话边开始用餐。
“爸爸,哎,你就当我的爸爸吧。其实我原本也是有爸爸的,但是他走了,他知道妈妈得病了,就走了,他没有回来过。你不要走了吧,我想你当我的爸爸,我想有个爸爸,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妈妈需要人照顾,我想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小女孩说。
“额...”我张大嘴巴试图发出声音,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我无法说话。小女孩似乎并不惊讶,反而是用一种大人般的目光,开始心疼我。
“先生,我女儿吵到你了吧。”女人从床上艰难地起身。
我摇摇头,用无声的微笑回答。
“下面播报一条即时新闻,昨日凌晨开往岩郦的动车发生重大事故,现在死伤人数未能确定。”电视机传来沙哑的女主播的声音。
我死里逃生了?我迅速摸了摸上衣口袋,我的钱包,证件全部消失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我为了防止钱包被偷而藏在裤子内侧夹层里的四千块钱。
不知为何,我没有惶恐,嘴角反而露出如释重负一般的傻笑。
我消失了,我方才,这个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妈妈,你看爸爸在笑。”小女孩指着我说。
“别乱叫,他是叔叔。”女人说。
我站起身,走进了全新的生活里。
我是一个哑巴,
一个小女孩口中的爸爸,
一个尽全力照顾体弱多病的女人的男人。
我开始手工制作一些皮具,钱包,皮带,手机套等等。赚来的钱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那个女人也不再阻止她的女儿叫我爸爸,我们用目光与笑容交流。我不再梦见妻子那张怪异扭曲的脸,不再感受到岳父母那些充满善意的压迫感。
我突然想起发生事故后,消失在现场的几个身影,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借着这个死里逃生的机会,丢掉了自己过去的人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们不再受到原有身份的捆绑,获得一种真空般的自由。
嘭——
“先生,先生,你的手机掉了。”我身边的一位女旅客小声提醒我。
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女旅客的脸。
我惊讶地想要大喊才发现我无法开口说话。
我仍旧在这班动车上。难道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如果是梦,为什么梦里那个女人的脸,竟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错,这个提醒我手机掉了的女旅客的脸正是那个叫我爸爸的小女孩的脸。
我闭上眼,想再一次堕入梦境,可再也无法睡熟。
我是方才,我在开往岩郦的动车上。不,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为什么我现在还无法开口说话呢。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去往岩郦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进站”
嘭——
很好,我又听见一声了巨响,耳鸣,昏迷,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那种状态里没有时间,没有氧气,没有喜怒,没有光与呼吸,没有风与声音。我开始等待再次醒来。我享受着再次醒来的过程。我正在获得重生,我正在逃离那个我无比唾弃的曾经。
我看见一束微弱的光,一个小女孩的脸。
“爸爸——爸爸——”
一个小女孩轻抚着我的额头。
“她不是你的爸爸。”一个女人的声音。
“岩郦动车事故,遇难人数253人,死亡149人,受伤98人,失踪6人”
模糊的电视机里传来一个声音沙哑的重要新闻。
除了我之外的另外五个人,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借着这个死里逃生的机会,丢掉了自己过去的人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们不再受到原有身份的捆绑,获得一种真空般的自由。